第五十三回：幽幽黑暗噬婵娟 累累骀荡结孽债
天见凉了，小月这些天一走出潘家的门就向东山上的梅林骋目，虽然梅林的一切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可就是不见朝思暮想的动人景观。
五房的见她呆望着近半小时了，伸手在她眼前划拉了几下，叫道：“看啥呢？”
小月还没收回眼，嘟噜道：“白鹭咋还没飞回来呢？”
嗐！现在是秋里，前几天不才铺了一场雰雰白霜吗？离过中秋才多久哇！她怨小月蒙头盖脑过日子，见天遮眼拉磨转轱辘。小月见近处有些泛黄、颓败纷披的植物，才知道今年还没过去，觉得日子过得很缓慢，是否过得太舒畅了而想去看杨梅花会不会倒霉呀？
五房的见她脸白皙圆润了些，虽没显怀，还是问道：“你是不是想吃梅子呀（据说女人有身孕喜欢吃梅子，这在潘家被列入擘窠册了）？”得她否定后，怕她没完没了问有关梅林的事，对于耽于幻想、并以幻扰人的，既惹不起可躲得起，忙脚底揩油开溜了。
可不，小月准备了方胜链子题呢！见她阽于传染病一样逋逃，知道今春被女人诓骗了，害得没去看杨梅花！明年死也要去，死了才干脆洁净呢！
小月每晚都要等男人回房了才睡，又沉酣情趣和享受，一觉醒来就大天亮了，可每次出房都安慰自己好在男人每天都起得很早。有了推诿之由，定然滋发惰性，况且白昼一天天渐短。若遇阴霾天、又不解困时就更难起床。
这天李无香叫开饭了，她才醒来，着装穿戴，把头发挽成鬏儿，又忙整理床铺，掀起被褥时有什么掉在地上，可来不及察看就出了房。
各房的见着小月都嘟噜着脸，各自忙乎的手上动作（早活回来拾掇洗漱）明显粗重了。
小月径直走到李无香面前，道：“婶，以后早上你叫我一声好吗？一睡着我就醒不来。”
李无香脸上有不慊怨气，却叫道：“谁不知道你每晚都在小枝房里干夜活！都这么浅浮的眼光要不每晚的夜活也得分工了。”把她往房里推，道：“想睡就睡，看谁敢对潘家九房的咋样？饭我送房里去……”
是撑腰还是反讥？潘家人不明确李无香的用意，不明白她脸上的笑，更急待发现九房的在她眼中的闪光点。
小月要哭了，知道在潘家宁愿得罪李无香也不能脱离群众（她也感觉到现在的潘家对立面正发生深刻的变化，再不是那个李无香一出言而下面的必咄嗟立办、若擅为而动辄咎的潘家了。虽不能推翻她独擅胜场的判断，但为了平衡与各房关系，不激化矛盾，准不定她会弃卒保帅呢？），于是跪在地上，哀求道：“婶，我错了！明个准早早和明子一块起来。”
李无香脸上真凶狠了起来，道：“还好你没睡房里去，九房的在潘家能显摆？”回头对各房的道：“把她交给你们了，想咋摆弄都行。我也管懒待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正好有人想过过瘾，让她知道见天头昏脑胀的滋味也好。”
各房的见泪流不止又不停唤嫂的小月又能怎样？知道李无香偏袒后又见坡下驴了，况且大房的又受了两句鲠喉的，倒都走过去把她拽起来，又劝道：“晚点就晚点，女人谁没个状况的？大不了你那活派给明子……”
小月还是没有出去风吹日晒、肩挑臂甩的，倒真是李无香分摊给明子的活繁重了。她安堵于这种懒散舒适日子，好在明子没啥怨言。这是后话了。
小月吃完早饭就进房找掀翻在地上的东西，爬进床下摸着一些棱角锋利的碎片，又摸索了一阵，走到门边光亮处，看见手上一拃长的竟然是一架两窟窿的镜框，倏地身后门一撞响，乍然一惊，镜框掉在了地上。
德子闯进来了，一眼就抓住了镜框，咆哮道：“咋碎了？”他如丧考妣，把她逼在墙边责问：“不是偷的吧？我放在那好好的咋在你手上？”
看着从没这么凶恶表情的他，小月虽难当恶名，可噤若自失，委屈畏惧地掉眼泪，双眼滴溜于外。
德子用袖子擦拭着框上的灰尘，心痛地扼腕发狂，泪流不止，转而双手捧着框对走来的李无香道：“婶，你看看！我咋戴？”
李无香夺过框插他耳朵上，叫道：“就这样戴！”在他头上戳了一指，“看看你出息！比死了媳妇还难过不成？”
他戴着不头晕目眩了，可叫道：“死了媳妇还可以娶呢！”对于他来说，知识面和文雅劲就体现在厚镜面上，眩眩晕晕是有别于常人的表现，现在被打破了还是潘家鼎鼎大名的潘贵德吗？
小月提出照价赔偿或照物新购的解决方法。
“有的买吗？知道轩子打哪买来的？”被李无香推出去的他又叫道：“女人真惹事，一面眼镜都保不住！孩子也生不出，难不成是寡婊子？”
小月满腔怨气需要宣泄，出房找明子，看见他一见自己拔腿就跑，哭着喊着追了上去。来到后山坳里，他却站着不动了。小月从没见他这样直勾勾、甚至深情地看着自己，把掴出去的手极时地收回了，不由为他的表相所感染，脸上红潮泛起、美目闪闪的。仿若他一直这样，她还有什么可计效的？问题是他表情变化之迅，让她难以适变。当刹时觉得他脸上憎恶恨齐现时，她感觉被他嘲弄了一回，既而也变脸，提他偷窃踅摸之举，以平衡心态，甚至在他面前要高高突兀似的。明子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还冷哼了一声。
小月由羞转怒，斥责道：“没偷咋放在被子里？没偷咋不向他说一声？没偷你咋一见我就跑？”她难以释怀，伸手打去，被他接住了，“偷了东西还要我担着，你是啥男人呀？”打过另一只手，也被他抓住了。
明子紧紧地抓住她，直盯着她的眼睛滚出了晶莹的泪。
小月应泪而流（泪），没有反抗，仍以声夺人，“你是一个不要脸的贼，我真瞎眼跟你了。你贪枝姐那张纸时我就该知道你是一个咋样的人！可我没想到你这么差劲，我今个怕也没看清你的嘴脸……”
他这才略略低了头，嗫嚅难辨的样子，泪泄的更快了，似在潘家有奇屈罕怨。许久，期期艾艾道：“哪天我要带你离开潘家，让你过上好日子。”
小月听见、听进了，痛斥道：“就凭你去偷去抢？……”看着他大步、昂首挺胸、自视清高地走了，重审他是个贼、是潘家最卑贱之辈，并表示永不离开、一生和潘家休戚与共。
以后他俩又僵上了，表面上为一面眼镜而起。小月怨他行为不端，有决绝之势。其实牵扯的是潘家大背景下他俩之命运，甚至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而把“九房”突出了。表面上各房的不知不闻，而李无香的态度呢、是揞是掀？
小枝看着歪在角落里的藤篮子，想起从小就提着它跟着李无香去古樟树下上香祭拜，心里总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怀，把它刷洗干净了，又不由得提着它走了出来。潘家人一眼就抓住了古铜色篮里一炷褪了色的香，脸上的表情也复杂沉重了，才知道李无香很久没去磕拜樟树下几块石头了（具体时间难确，大概是布庄烧了后），都情不自禁地望着她。小枝硬着头皮还是走上来，道：“娘，咋不去上香了？”
李无香原本正欲离去（也许有躲避之意），可一见明子进来就马上泄颜，叫道：“谁见天去给死人讨笑脸呀？”
小枝歪头眨眼的，“你以前对我可说是神仙呀！”
“神仙不是死的？你看见神仙吃饭拉屎了？”
“你以前不是挺信吗？”
“信个啥？就信自个的良心！”李无香挡住了欲走进去的明子，几乎吼叫般道：“你有良心吗？”
他不逃不躲，不愠不哀，却在她威逼下，依着墙，双手反剪着蹲下了，显然是一副缴械投降的姿态。李无香没逼他就戮，拉起小枝的一只手摩挲着，伤感道：“心里的菩萨都敬不过来，还管得了那事？丫头，这些年可苦了你，不知跟着我作了多少揖、磕了多少头，可那菩萨还是不理我李无香，不、不……”她哽咽着说不出话，眼里泪光闪闪。
潘家人见李无香的眼睛仍打向走出去的明子，不明白那棵古樟树吊着她怎样一棵追悔伤痛的心，不明白她为何总对明子叨念着菩萨有负于自己？可是往复相缀而忖，又觉得梗概已出、甚至俨然明了。可她和明子都遮掩掩的，又怎能一清二楚呢？
小枝也有泪滑出，又道：“你总得给小月求个儿子吧？”
李无香的目光落在小月的肚子上，脸上由愠而豫，道：“真有了？”
潘家人见她表情嬗变之快如孩提，才的事再也不上心了，各房的更是废然而走。
小月羞涩地低了头，道：“别听她瞎说，有了我还不知道？”
小枝见母亲失望之情而形之于色，埋怨不求不招哪来的？李无香把篮子套她头上，叫道：“对上香上瘾了？明个我死了你得见天来拜我！我也乐得在那头吃口清静闲饭。”见她还点了头，又叫道：“我今个就走！嗯！死丫头，还盼我死不成？我要死了你十年八载不来一回我可咋办呀？”
“我和畏子把家搬你坟头上去，一起过活，啥都一个样，就是听不见叨死丫头。”
李无香难掩笑意，转而对小月扯闲般道：“求菩萨有啥用？半夜三更送带把式的来了你又不在房里，难不成还要人家打着灯笼各个房里盘查一遍、提溜回房？怕准是让德子说中了，你就一点反应也没有？……”
听她第一次开尊口叫了一声“九房的”后，小月没停下脚步，可回应了一声：“今个就回房。”
这晚李无香来后院小屋叫了几次，使小枝心里埋怨好似你等不及了！接着推了推早已赖在床上的小月，道：“真跟我睡一辈子？”
可不，小月早放出话，说这次明子不起请低头就不回房，就是重新做姑娘、蒙脸锁欲也要磨磨他的贼性子。
小枝叫道：“你们这是吃饱了撑的，要我十面眼镜也回房了。”
“嫌我碍着啥了？”小月凑上头问她跟吴畏的事。
说着闹着，她们的笑声也泛起了。接着听见外面叫嚣了起来，静一听，是李无香针对谁。
“不是明子吧？”她俩同时发问。
小月狂奔出小屋，果不其然，见李无香在责难跪在地上的明子。明子耷头泪滴，一如既往，不审不辨，似甘心受过。
李无香戳着他的天灵盖道：“就是你这祸蔸惹的……以后我就打你！叫你问问老天，我该不该打？……”
小月跪在地上，对她缠膝盘脚，哭道：“那眼镜是我偷的，你饶了他吧！我就回房，回房，永不出房。不要你给求儿子……”
又听她道：“我娘女被你们糊弄了十几年，今个没有说法别想过消停日子……”
小月恸哭不已，磕头作揖，哀求不绝，一抬头，已没有了李无香和小枝。
明子恶狠狠地骂了句：“脓包！”
看着他走进了夜色中，小月一副百思求豁“他说谁”的神态。向后院深深一望，还是向九房而去。
她想好了，一面眼镜何必紧抓不放？一事不是一人，谁没有性格上的懦弱、缺点？关键是李无香不在追纠，各房的也不闻不问。在潘家多一事不由少一事，况且是黑房子里的自己和他、几个苦命人！
以后她再也不和明子怄气、斗心眼了。这样九房归于平静，潘家、各房、各房的习惯了九房里的“黑”。
李无香给小月做了一条裤子，要她回房试试。小月几步蹦进了房，看见上面绣的妍丽花朵，抚着一寸寸线段，思绪飞翻，泪就下来了。李无香在外面催促，再静等片刻，走进了房里，看见她把裤子捂着嘴、痛苦万分之状，拍拍她的肩，道：“是不是裤子不好哇？”
“娘……”小月扑在她怀里恸哭了起来。
李无香没有应声，脸上难掩羞愧和不安，慢慢地推开她，接过她手上的裤子，嗫嚅难言。
“你还嫌弃我不成？”小月见她慌张地望着门外，表示自己对过去的都烟消云散了，只存今日之善，今个为转捩点，只记着给的裤子。李无香没有制止，脸上笑而一阵阵痉挛，亦没再开腔，直至她也沉默，才把裤子扔向床上，匆匆走了。
小月拾起滑落在地上的裤子，未拍灰尘，捧在脸上，似贴而更显亲切，泪更没断过。回过神时看见大房的，热忱招呼，却找不着一张杌凳，转而以掌抹着床沿，“大嫂，坐坐。”
一进新九房的人，因黑而第一眼、第一句话都落在堵实不纳（光）不通（风）的窗上，大房的也不例外。可她挑选的弊端有些特别，反季节（这时可是初冬）而说：“这不闷不热得慌？”
小月亦不觉怪哉，不纠正，自然而然道：“不进蚊子。”说毕，急切地捧上裤子，似要她美言揄扬。
大房的冷漠地把裤子扔在了地上，伸手抿了抿她额头的乱发，亲切地打量着她，道：“你真好看。”
赞美，任何人都听着顺耳，只要不是正讥反讽。况且小月很美，况且在潘家第一次听见，况且打大房的口中说出，她应该乐不可支吧？事实正相反，她脸上讪讪的，想必赞裤子效果更显著。大房的也注意到了，以为她薄皮不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道：“你来潘家也有年头了，你准想娘了，孩子……”
小月截口道：“我不是孩子，说不定哪天我也要做娘了。”
大房的点点头，沉默良久，泪湿了眼眶，欲促膝长谈，又无头绪，说重了又担心摧兰折菊。小月也看出她反常，至少很激愤；不由心绪一紧，叫道：“大嫂，你咋了？你今个咋没上工？房里别有啥事吧？”
大房的把她拉到门边光亮处，先溜看了外面一眼，凑着她的耳根，语重心长道：“你是胖了，也白了，要做娘的孩子是长大了。可我咋看你就是一孩子，像我女儿一般，在私下里你当我的女儿吧？”
小月盯着热切地几乎让自己窒息的大房的，推开她搂上身的一双粗糙、黝黑、污垢、嶙峋、鸡爪子似的手，慌忙捧上裤子的同时断然拒绝，“你是我大嫂，我也能把你叫为大房的［平时妯娌都以哪房的相称，若称大称名皆不通用，只有特殊情况要提醒或尊重身份时才称大称名，此前（字里行间）可循可核］。”
大房的抹着眼泪，用力地拨开了她手上的裤子，道：“对，我不能做裤子给你！九房的，可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女儿看待呀！”
小月叫道：“我有娘，我去看过她了。”
大房的向外面走去，在门口回过头来道：“九房的，我提醒你在潘家瘦起来可比胖起来还要快！你要真是个孩子就好了。”
小月把裤子抛在地上，哭了起来。大房的踩了一下裤子，又在自己脸上戳了一指，好像很愤慨又要小月以后见证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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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房的见她呆望着近半小时了，伸手在她眼前划拉了几下，叫道：“看啥呢？”
小月还没收回眼，嘟噜道：“白鹭咋还没飞回来呢？”
嗐！现在是秋里，前几天不才铺了一场雰雰白霜吗？离过中秋才多久哇！她怨小月蒙头盖脑过日子，见天遮眼拉磨转轱辘。小月见近处有些泛黄、颓败纷披的植物，才知道今年还没过去，觉得日子过得很缓慢，是否过得太舒畅了而想去看杨梅花会不会倒霉呀？
五房的见她脸白皙圆润了些，虽没显怀，还是问道：“你是不是想吃梅子呀（据说女人有身孕喜欢吃梅子，这在潘家被列入擘窠册了）？”得她否定后，怕她没完没了问有关梅林的事，对于耽于幻想、并以幻扰人的，既惹不起可躲得起，忙脚底揩油开溜了。
可不，小月准备了方胜链子题呢！见她阽于传染病一样逋逃，知道今春被女人诓骗了，害得没去看杨梅花！明年死也要去，死了才干脆洁净呢！
小月每晚都要等男人回房了才睡，又沉酣情趣和享受，一觉醒来就大天亮了，可每次出房都安慰自己好在男人每天都起得很早。有了推诿之由，定然滋发惰性，况且白昼一天天渐短。若遇阴霾天、又不解困时就更难起床。
这天李无香叫开饭了，她才醒来，着装穿戴，把头发挽成鬏儿，又忙整理床铺，掀起被褥时有什么掉在地上，可来不及察看就出了房。
各房的见着小月都嘟噜着脸，各自忙乎的手上动作（早活回来拾掇洗漱）明显粗重了。
小月径直走到李无香面前，道：“婶，以后早上你叫我一声好吗？一睡着我就醒不来。”
李无香脸上有不慊怨气，却叫道：“谁不知道你每晚都在小枝房里干夜活！都这么浅浮的眼光要不每晚的夜活也得分工了。”把她往房里推，道：“想睡就睡，看谁敢对潘家九房的咋样？饭我送房里去……”
是撑腰还是反讥？潘家人不明确李无香的用意，不明白她脸上的笑，更急待发现九房的在她眼中的闪光点。
小月要哭了，知道在潘家宁愿得罪李无香也不能脱离群众（她也感觉到现在的潘家对立面正发生深刻的变化，再不是那个李无香一出言而下面的必咄嗟立办、若擅为而动辄咎的潘家了。虽不能推翻她独擅胜场的判断，但为了平衡与各房关系，不激化矛盾，准不定她会弃卒保帅呢？），于是跪在地上，哀求道：“婶，我错了！明个准早早和明子一块起来。”
李无香脸上真凶狠了起来，道：“还好你没睡房里去，九房的在潘家能显摆？”回头对各房的道：“把她交给你们了，想咋摆弄都行。我也管懒待了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正好有人想过过瘾，让她知道见天头昏脑胀的滋味也好。”
各房的见泪流不止又不停唤嫂的小月又能怎样？知道李无香偏袒后又见坡下驴了，况且大房的又受了两句鲠喉的，倒都走过去把她拽起来，又劝道：“晚点就晚点，女人谁没个状况的？大不了你那活派给明子……”
小月还是没有出去风吹日晒、肩挑臂甩的，倒真是李无香分摊给明子的活繁重了。她安堵于这种懒散舒适日子，好在明子没啥怨言。这是后话了。
小月吃完早饭就进房找掀翻在地上的东西，爬进床下摸着一些棱角锋利的碎片，又摸索了一阵，走到门边光亮处，看见手上一拃长的竟然是一架两窟窿的镜框，倏地身后门一撞响，乍然一惊，镜框掉在了地上。
德子闯进来了，一眼就抓住了镜框，咆哮道：“咋碎了？”他如丧考妣，把她逼在墙边责问：“不是偷的吧？我放在那好好的咋在你手上？”
看着从没这么凶恶表情的他，小月虽难当恶名，可噤若自失，委屈畏惧地掉眼泪，双眼滴溜于外。
德子用袖子擦拭着框上的灰尘，心痛地扼腕发狂，泪流不止，转而双手捧着框对走来的李无香道：“婶，你看看！我咋戴？”
李无香夺过框插他耳朵上，叫道：“就这样戴！”在他头上戳了一指，“看看你出息！比死了媳妇还难过不成？”
他戴着不头晕目眩了，可叫道：“死了媳妇还可以娶呢！”对于他来说，知识面和文雅劲就体现在厚镜面上，眩眩晕晕是有别于常人的表现，现在被打破了还是潘家鼎鼎大名的潘贵德吗？
小月提出照价赔偿或照物新购的解决方法。
“有的买吗？知道轩子打哪买来的？”被李无香推出去的他又叫道：“女人真惹事，一面眼镜都保不住！孩子也生不出，难不成是寡婊子？”
小月满腔怨气需要宣泄，出房找明子，看见他一见自己拔腿就跑，哭着喊着追了上去。来到后山坳里，他却站着不动了。小月从没见他这样直勾勾、甚至深情地看着自己，把掴出去的手极时地收回了，不由为他的表相所感染，脸上红潮泛起、美目闪闪的。仿若他一直这样，她还有什么可计效的？问题是他表情变化之迅，让她难以适变。当刹时觉得他脸上憎恶恨齐现时，她感觉被他嘲弄了一回，既而也变脸，提他偷窃踅摸之举，以平衡心态，甚至在他面前要高高突兀似的。明子一副不屑一顾的神情，还冷哼了一声。
小月由羞转怒，斥责道：“没偷咋放在被子里？没偷咋不向他说一声？没偷你咋一见我就跑？”她难以释怀，伸手打去，被他接住了，“偷了东西还要我担着，你是啥男人呀？”打过另一只手，也被他抓住了。
明子紧紧地抓住她，直盯着她的眼睛滚出了晶莹的泪。
小月应泪而流（泪），没有反抗，仍以声夺人，“你是一个不要脸的贼，我真瞎眼跟你了。你贪枝姐那张纸时我就该知道你是一个咋样的人！可我没想到你这么差劲，我今个怕也没看清你的嘴脸……”
他这才略略低了头，嗫嚅难辨的样子，泪泄的更快了，似在潘家有奇屈罕怨。许久，期期艾艾道：“哪天我要带你离开潘家，让你过上好日子。”
小月听见、听进了，痛斥道：“就凭你去偷去抢？……”看着他大步、昂首挺胸、自视清高地走了，重审他是个贼、是潘家最卑贱之辈，并表示永不离开、一生和潘家休戚与共。
以后他俩又僵上了，表面上为一面眼镜而起。小月怨他行为不端，有决绝之势。其实牵扯的是潘家大背景下他俩之命运，甚至各种错综复杂的矛盾而把“九房”突出了。表面上各房的不知不闻，而李无香的态度呢、是揞是掀？
小枝看着歪在角落里的藤篮子，想起从小就提着它跟着李无香去古樟树下上香祭拜，心里总有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怀，把它刷洗干净了，又不由得提着它走了出来。潘家人一眼就抓住了古铜色篮里一炷褪了色的香，脸上的表情也复杂沉重了，才知道李无香很久没去磕拜樟树下几块石头了（具体时间难确，大概是布庄烧了后），都情不自禁地望着她。小枝硬着头皮还是走上来，道：“娘，咋不去上香了？”
李无香原本正欲离去（也许有躲避之意），可一见明子进来就马上泄颜，叫道：“谁见天去给死人讨笑脸呀？”
小枝歪头眨眼的，“你以前对我可说是神仙呀！”
“神仙不是死的？你看见神仙吃饭拉屎了？”
“你以前不是挺信吗？”
“信个啥？就信自个的良心！”李无香挡住了欲走进去的明子，几乎吼叫般道：“你有良心吗？”
他不逃不躲，不愠不哀，却在她威逼下，依着墙，双手反剪着蹲下了，显然是一副缴械投降的姿态。李无香没逼他就戮，拉起小枝的一只手摩挲着，伤感道：“心里的菩萨都敬不过来，还管得了那事？丫头，这些年可苦了你，不知跟着我作了多少揖、磕了多少头，可那菩萨还是不理我李无香，不、不……”她哽咽着说不出话，眼里泪光闪闪。
潘家人见李无香的眼睛仍打向走出去的明子，不明白那棵古樟树吊着她怎样一棵追悔伤痛的心，不明白她为何总对明子叨念着菩萨有负于自己？可是往复相缀而忖，又觉得梗概已出、甚至俨然明了。可她和明子都遮掩掩的，又怎能一清二楚呢？
小枝也有泪滑出，又道：“你总得给小月求个儿子吧？”
李无香的目光落在小月的肚子上，脸上由愠而豫，道：“真有了？”
潘家人见她表情嬗变之快如孩提，才的事再也不上心了，各房的更是废然而走。
小月羞涩地低了头，道：“别听她瞎说，有了我还不知道？”
小枝见母亲失望之情而形之于色，埋怨不求不招哪来的？李无香把篮子套她头上，叫道：“对上香上瘾了？明个我死了你得见天来拜我！我也乐得在那头吃口清静闲饭。”见她还点了头，又叫道：“我今个就走！嗯！死丫头，还盼我死不成？我要死了你十年八载不来一回我可咋办呀？”
“我和畏子把家搬你坟头上去，一起过活，啥都一个样，就是听不见叨死丫头。”
李无香难掩笑意，转而对小月扯闲般道：“求菩萨有啥用？半夜三更送带把式的来了你又不在房里，难不成还要人家打着灯笼各个房里盘查一遍、提溜回房？怕准是让德子说中了，你就一点反应也没有？……”
听她第一次开尊口叫了一声“九房的”后，小月没停下脚步，可回应了一声：“今个就回房。”
这晚李无香来后院小屋叫了几次，使小枝心里埋怨好似你等不及了！接着推了推早已赖在床上的小月，道：“真跟我睡一辈子？”
可不，小月早放出话，说这次明子不起请低头就不回房，就是重新做姑娘、蒙脸锁欲也要磨磨他的贼性子。
小枝叫道：“你们这是吃饱了撑的，要我十面眼镜也回房了。”
“嫌我碍着啥了？”小月凑上头问她跟吴畏的事。
说着闹着，她们的笑声也泛起了。接着听见外面叫嚣了起来，静一听，是李无香针对谁。
“不是明子吧？”她俩同时发问。
小月狂奔出小屋，果不其然，见李无香在责难跪在地上的明子。明子耷头泪滴，一如既往，不审不辨，似甘心受过。
李无香戳着他的天灵盖道：“就是你这祸蔸惹的……以后我就打你！叫你问问老天，我该不该打？……”
小月跪在地上，对她缠膝盘脚，哭道：“那眼镜是我偷的，你饶了他吧！我就回房，回房，永不出房。不要你给求儿子……”
又听她道：“我娘女被你们糊弄了十几年，今个没有说法别想过消停日子……”
小月恸哭不已，磕头作揖，哀求不绝，一抬头，已没有了李无香和小枝。
明子恶狠狠地骂了句：“脓包！”
看着他走进了夜色中，小月一副百思求豁“他说谁”的神态。向后院深深一望，还是向九房而去。
她想好了，一面眼镜何必紧抓不放？一事不是一人，谁没有性格上的懦弱、缺点？关键是李无香不在追纠，各房的也不闻不问。在潘家多一事不由少一事，况且是黑房子里的自己和他、几个苦命人！
以后她再也不和明子怄气、斗心眼了。这样九房归于平静，潘家、各房、各房的习惯了九房里的“黑”。
李无香给小月做了一条裤子，要她回房试试。小月几步蹦进了房，看见上面绣的妍丽花朵，抚着一寸寸线段，思绪飞翻，泪就下来了。李无香在外面催促，再静等片刻，走进了房里，看见她把裤子捂着嘴、痛苦万分之状，拍拍她的肩，道：“是不是裤子不好哇？”
“娘……”小月扑在她怀里恸哭了起来。
李无香没有应声，脸上难掩羞愧和不安，慢慢地推开她，接过她手上的裤子，嗫嚅难言。
“你还嫌弃我不成？”小月见她慌张地望着门外，表示自己对过去的都烟消云散了，只存今日之善，今个为转捩点，只记着给的裤子。李无香没有制止，脸上笑而一阵阵痉挛，亦没再开腔，直至她也沉默，才把裤子扔向床上，匆匆走了。
小月拾起滑落在地上的裤子，未拍灰尘，捧在脸上，似贴而更显亲切，泪更没断过。回过神时看见大房的，热忱招呼，却找不着一张杌凳，转而以掌抹着床沿，“大嫂，坐坐。”
一进新九房的人，因黑而第一眼、第一句话都落在堵实不纳（光）不通（风）的窗上，大房的也不例外。可她挑选的弊端有些特别，反季节（这时可是初冬）而说：“这不闷不热得慌？”
小月亦不觉怪哉，不纠正，自然而然道：“不进蚊子。”说毕，急切地捧上裤子，似要她美言揄扬。
大房的冷漠地把裤子扔在了地上，伸手抿了抿她额头的乱发，亲切地打量着她，道：“你真好看。”
赞美，任何人都听着顺耳，只要不是正讥反讽。况且小月很美，况且在潘家第一次听见，况且打大房的口中说出，她应该乐不可支吧？事实正相反，她脸上讪讪的，想必赞裤子效果更显著。大房的也注意到了，以为她薄皮不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道：“你来潘家也有年头了，你准想娘了，孩子……”
小月截口道：“我不是孩子，说不定哪天我也要做娘了。”
大房的点点头，沉默良久，泪湿了眼眶，欲促膝长谈，又无头绪，说重了又担心摧兰折菊。小月也看出她反常，至少很激愤；不由心绪一紧，叫道：“大嫂，你咋了？你今个咋没上工？房里别有啥事吧？”
大房的把她拉到门边光亮处，先溜看了外面一眼，凑着她的耳根，语重心长道：“你是胖了，也白了，要做娘的孩子是长大了。可我咋看你就是一孩子，像我女儿一般，在私下里你当我的女儿吧？”
小月盯着热切地几乎让自己窒息的大房的，推开她搂上身的一双粗糙、黝黑、污垢、嶙峋、鸡爪子似的手，慌忙捧上裤子的同时断然拒绝，“你是我大嫂，我也能把你叫为大房的［平时妯娌都以哪房的相称，若称大称名皆不通用，只有特殊情况要提醒或尊重身份时才称大称名，此前（字里行间）可循可核］。”
大房的抹着眼泪，用力地拨开了她手上的裤子，道：“对，我不能做裤子给你！九房的，可我心里一直把你当女儿看待呀！”
小月叫道：“我有娘，我去看过她了。”
大房的向外面走去，在门口回过头来道：“九房的，我提醒你在潘家瘦起来可比胖起来还要快！你要真是个孩子就好了。”
小月把裤子抛在地上，哭了起来。大房的踩了一下裤子，又在自己脸上戳了一指，好像很愤慨又要小月以后见证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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