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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雷雨和北京人

小说:不知先生少年行作者:不知老先生字数:5821更新时间 : 2021-03-11 16:43:00
“我很喜欢西雅图那个偷飞机的年轻人。我听说他的生活,也没多大不开心,像大部分人一样,每天在机场里坐着体面,勤奋的事情。

  只是他一直都想飞一次,一直都想。据说他从偷偷坐进驾驶舱的那一刻,就已经想好了这场闹剧的结局。

  人们对于这件事的评价里面,有三件事一直在比较:一个条命,一架飞机的价钱,以及彻彻底底的开心一次。

  他好像选错了答案。

  可他也只有一条命罢了,还指望他能掏出什么呢。

  所以如果是你,你会去么?”

  ——原斌(2018)

  

  深夜的林间道路上,一辆幽绿色的A45突然在一处山涧边儿停住,车门打开之后,一个大旅行箱子被从车中甩到了山涧里。

  

  Sunny将手缓缓伸进后备箱之中,放了许久,才感受到那一丝让人心安的温热。

  “谁让你打他的!”

  梁续恶狠狠的抬起头,眼神透过后视镜,紧紧的盯着那个“扫把星”,

  “谁他妈让你打他的!他妈的傻逼!”

  吴越有些听不下去了,“其实刚才主要是你那几下——”

  梁续猛的伸手推了吴越一把,“你他妈哪头儿的你!”

  没办法,若是将这具生死未卜的躯体留在那里,不消几个小时,他们便会成为全北京警察通缉的对象。吴越最后一丝强撑出的理智,逼着众人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傻逼,傻逼。傻逼!”梁续不住的咒骂着,他恨透了这神经质的女人,急的眼泪快要出来。

  他看着手机屏幕里的时间,十二点已过,那北方的进京站,怕是已经不再安全。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啊。”他不住叨念着。

  “别想着出去了,”吴越强压住慌乱的心思,“12点就开始临检了,你这都闹成这一摊子了,能逃到哪儿啊。”

  “哪儿没有岗?”梁续有了主意,“哪儿最晚!”

  “什么最晚啊,”吴越无奈的又拿起手机翻看起来,“都差不多,最晚的超不过四点钟就设卡了,你还想——”

  “哪儿!”

  梁续的声音震断了吴越的思路,他看着那双喷火的眼睛,明白了梁续的担心。

  

  方才高速边的一幕已让他们明白,此刻在盯着Sunny和一行人的,并非只有这些“内部人员”。梁续的媳妇孩子,可能即将沦为最后的筹码。此刻的他,怕是只能一意孤行了。可晓月这么点儿破事儿,怎么至于闹成这个样子呢,吴越愈发怀疑起那场交易。

  “通,通州吧,我看通州是早六点起——”

  不等吴越说完,梁续拿过屏幕前的手机,捣鼓两下便放了回去。随即猛然一掰方向盘,按上面的指示调过头,向来时的方向疾驰。

  “不是,”吴越将手放在梁续的大腿上,像以前上课那般摇了摇,“梁——老师,”他眼神向后撇撇,“你好歹先给他们送医院去啊。万一出了事儿怎么办。”

  梁续死死的盯着眼前的道路,呼吸声中略带颤抖,努力重新振作起精神,“呃,帅——原大师他没事儿吧应该。”

  “他是还行,”吴越也往后撇了一眼,“那不是还有一个——”

  “他不是警察吧?”梁续突然从后视镜里看了Sunny一眼,恶狠狠的说到:“我告诉你,要他妈是警察,我他妈这辈子就完了——那你他妈给我等着的!”

  “不是警察,”Sunny的声音,虚弱中透着些寒意,“我认得,马富手底下的一个地痞,应该不会引来事儿的。”

  “哦,”梁续简短的支应一声,继续盯紧了眼前的黑夜。

  

  吴越急了,伸手将手机拿了下来,“地痞就行了?地痞死了就不是事儿了?”

  梁续没说话,神情木然的一把将手机夺了回来,放回了仪表台上。

  吴越重重的的坐了回去,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他无奈的搓了搓干涩的嘴唇,愣愣的看着窗外。

  他从没想过自己的人生还能再次经历这种事情,什么都没做,却被卷入不可挽回的泥潭之中。

  他仔细思考着这事儿会带来的结果,突然觉得有些可笑。他最担心的,竟然还是同父亲之间,那已经变得冷淡疏远的关系。

  

  那件事情之后,吴越的爸爸似乎是终于明白了自己养出的是这么个卑劣的货色,直到事情过去一个多月之后,饭桌上才重新出现了对话,当然主要的内容依旧是一切要以学习为重。

  以后亦是这样,父子之间似乎也形成了一种默契,要么不开口,开口便是正事。上了大学依旧如此,每个月和父亲之间交流的话,只能用二进制来记录。时间久了,他甚至忘记了上一次叫这个男人“爸”是什么时间。

  他也会时不时琢磨,是所有家庭的父子关系都是这么越来越冷漠,还是一切源于自己曾犯下过让他恼怒的错误。他甚至借着抱怨的时候探了探韦方俊家里的感觉,话语之中倒是听不出什么区别,他心里便稍微好受了些。

  

  终于进入到体制内后的一天,很平常的一天,父亲在饭桌上一边夹着菜,一边貌似感慨的说:

  “就能送你到这了。”

  他本是不大喜欢父亲每次为了“有理由”的喝点儿啤酒,而装作端着杯的每句话都煞有其事。但这还是让他的心颤了一下。话说的像是平日里的“递我张纸”,一般的轻松,却让他感到了些惆怅。

  他按照所有人希望的方式,成了这世界云云社畜之一,而后他们劳苦功高的身退了,自我感动的不行。他呢?有人问过他想怎么生活么?

  

  “我说,”父亲放下杯子,“狼台就这么大水儿,我的这些个关系你也都基本看明白了。后面的路你得靠自己啊,我年轻的时候什么都没有,都是自己打拼出来的。你该长大了,快三十岁了,得懂点儿事了。”

  这类“全靠自己”式的吹嘘,似乎是年过半百之人的通病。吴越心中自是了解其中多少真假。当他也开始谈婚论嫁组建家庭的几年,才慢慢明白父亲也不过是个普通人,也是活在父辈荫庇下的普通男人,也曾是个不经事的男孩儿。

  只是一父一子,你养我小,我养你老,而后互相尊敬罢了。

  吴越继续将白菜夹到碗里,半低着头讪讪的笑了笑,作为对这句话做出的无可奈何的反馈。

  “嗯,”母亲搭腔道,“得有出息啊,以后你的事儿你自己做主,我们不管的。”

  这话倒是听着耳熟,父母这方面的记性似乎不大好,对外说的一直是“我们从来不给他做决定,”如同圣贤一样。可从小到大,上哪个学校,考哪个大学,在哪里工作,这些决定是谁做的呢。

  他已经习惯了这种听着不大公平的饭桌调侃,将他们当成了咽下米饭的佐料。功劳永远是父母的,失败永远是子女的。

  更何况,一切本可以有的选择,都随着时间渐行渐远。工作之后他也细细审视过自己到底有多大能力,当年如果不回狼台,会比现在更好么?若是放到私企里面能赚多少钱?他不知道,他从没有踏出过这一层保护圈。

  

  果然,话题很快又转到了“谁谁家的孩子自己买的房子,谁谁家的孩子去了深圳,一个月赚两万多”。而吴越这个从小到大“别人家的孩子”,似乎又成了“不争气”的存在。

  可他做错了什么呢,他只能安静的吃着盘子里的咸鱼,看着家里曾经“雕梁画栋”却十几年没有换过样子的陈旧装潢。

  那当年的事情似一场腰痛,他好久都没有直起来过了。似乎这个饭桌上,自己永远是个“戴罪之身”,要时刻的感念着恩德,要时刻记住自己给家里惹过的“麻烦”。要乖乖听话,而后因为那些听话的“结果”,而被训的抬不起头来。

  

  他回过神,发现自己愣愣的盯着窗外好久。凌晨时分的北京,高楼上还亮着星星点点的灯光,路上的车也还有不少,这座城市似乎真的没有冷清的夜晚。

  路灯将昏黄的光一次又一次的洒向车内,他有些感慨,当年也想过来北京“转转”,只是没想过是这么“转转”。

  怕归怕,可也只能这样了。他掏出一根烟,将窗户按开一条缝隙,点上。

  “唉,有些事就是不能错,错了就是一辈子。”吴越小声的念咕着,“我他妈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儿,就是当了那么三秒钟英雄。”

  

  梁续轻轻用鼻子冷哼一声,继续一筹莫展的开着车。

  血腥味传来,梁续心中一惊,探身回头看。

  原斌的脑袋靠在后座的玻璃上,后脖颈子上一片阴出的血渍。那红色在闷热干燥的北京,不多时便凝结成了片状。

  Sunny从车里抽了几张湿巾,正在他脖子上擦拭着,随着她的动作,那个胖大的身体再次发出了沉闷的苦哼。

  “怎么样了他?”梁续迫不及待的问道。

  原斌稍微动了动身子,依旧痛苦的闭着眼,微微张开的嘴唇说了句什么。Sunny将身子凑了过去,耳朵伏在旁边听了半天。

  “还行,”Sunny拧回身子,“他说还行——车上有水么?”

  梁续四下瞅了一眼,并没有什么能喝的。

  正这时,车子经过一个复古的小拱门,两栋大大的方形建筑之间,一条护栏围住的单车道显露出来。梁续眼神中透出一丝希望,而后凭着记忆向右拐过去。

  “诶?你去哪儿?”吴越抬起头。

  “等会等会儿,”梁续停下车子,转身跑进了一家蓝色招牌的商铺之内,不多时拿着个小塑料袋走了出来。进了车,他从袋子里掏出个褐色的小瓶子和一包纱布,丢到了后面。

  “道挺熟啊。”吴越接过剩下的两瓶水,抻着脖子往四周看了看。

  “唉——”梁续重新扎上安全带,苦笑一声,“能不熟么。”

  “这天通苑。”

  

  出了事之后再回北京的梁续,确实换了个人。母亲因为打架的事情开始对他严加防范,专门找了一间这个亚洲最大居民区里最小的房子,每天陪在这里,盯着他用功。

  其实也不需如此,梁续挨的打足够他知道自己真实的斤两,耻辱牢牢地刻在了脊背之上。

  他不想回不去了,他只想能努力考上好大学,离开那里。

  他每天提前半个多小时来到画室里,将从2H到8B的铅笔削出整整一盒,而后带上耳机,播放起“玛丽莲曼森”和“刺猬”和“大乔小乔”,便魔怔了一般死盯着那些石膏和静物,没黑没白的苦练着速度和技法。直到用一半儿的时间就能画到考试的标准,而后转身出门抽一根烟,再回来开始第二张。

  到第二个月的时候,他每天都能交出比别人多一倍的张数,曾经那几个晚上一起去网吧的孩子,都管他叫“疯子梁”,再没有将他约出来一回。

  

  可待到每天的第一张和最后一张差别不大了,他又再次陷入到瓶颈之中。无论如何都突破不了自己现有的程度了,他便在画室对面的药店里买了一板儿价格不菲的“百忧解”,再次加注了封魔的筹码。

  他开始对着石膏研究起每一处翻模的缝合线,每一处的排线角度和分布规则,每一种布料打光之后的反光方式。他把白色的石膏画成黑色,把单色的台布画出了彩色。

  在集训的最后一个月里,他成功替换掉了小画室墙上最后一张不属于他的范画。

  

  那些天之中的一个深夜,梁续又一次浑浑噩噩的走过天通苑与龙德之前那条狭窄的巷子。

  对面拖拖沓沓的走过来一个女人,穿着不和季节的碎花裙子,远远的剪影,便知道身材和年纪都是不错的。那女人在看见对面走来的梁续,突然开始痴痴的笑,而后从肩头将连衣裙脱了下来,丢在地上。

  寒冷的风吹在她隐隐泛着白光的胴T之上,略带丰腴的曲线发出柔软的反光。而后她又好像没有看到梁续似的,继续拖着缓慢的步伐,一步一步挨着他的肩膀走了过去。

  梁续被这怪异的景象惊得傻了眼,连呼吸都停滞了。直到距离拉的很远,他都不敢回头看一眼,怕那女人依旧在身后,用那痴捏的眼神看着自己。

  那天回去之后,他突然明白了。这个世界上真正吓人的,偏偏是那些不正常,不符合逻辑的存在。他要做的,就是在这个“包容性”高的城市里,隐藏住自己所有的不堪。

  毕竟这里这样的事情,还有好多。

  比如,当所有的学生和老师都说他今年稳了之后,父亲又来了北京。梁续以为父亲是来陪自己经历最终一战的,却没想到父亲取了十万多块钱,说是要去打点给学校里管招生的教授。

  梁续说不用的,自己的水平,肯定能过线的。父亲却说,你还小,啥也不懂。

  那位教授在工作室里懒踏踏的看着他,而后用铅笔在面前的白纸上涂抹出一片并不美观的黑色,拿起橡皮,在上面蹭出一个“Z”字形。

  “明白了么?”

  教授面带微笑,说完用桌上的打火机将纸点着,顷刻之间化作一缕烟尘。

  随着纸一起灰飞烟灭的,是点头微笑的梁续,心中自以为的那一点尊严。

  

  那一年,几十个人的画室之中,只有梁续入了小围。可学弟学妹们为他道喜的时候,他却愈发羞愧难当了。

  地铁五号线刚刚修好,横亘在天通苑和市区之间。因此回狼台之前,他要去市里吃一次当时很火爆的“好伦哥”,庆祝自己终于拿到了这个城市的“门票”。

  他穿着红色的“Kappa”夹克,买票上了地铁。可能是工作日的缘故,车厢里空空的。雪白的车厢里衬着紫色的线条,清新又好看。挂在横杆上成排的塑料把手,随着车行进的节奏前后摇摆着。他左右望望,感受着这新奇,最终还是按耐不住心里的兴奋,向上一蹿,抓着横杆来了几个引体向上。

  “呦——”

  旁边的车厢传来一声抻长的招呼,梁续赶忙收回了动作跳下来,小心的看着四周。

  一个穿呢子制服的年轻男人溜达了过来,看样子不比梁续大几岁。他面带嫌弃的瞥了一眼,好在没有追究的意思,只是接着慢悠悠的说道:

  “——您跟它较什么劲呀。”

  男人说话的口音里儿化音很重,梁续赶忙点着头老老实实的坐了回去。虽是用的尊称,那句嘟囔里却似有一根凉凉的细针,顺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挑开了他和这里的缝隙。

  他明白,其实不管吃不吃得上这北京当红餐厅,他也不会成为一个“北京人”,他只是一个故乡的叛徒罢了。

  那一瞬间,这个曾经去足疗店都能打头阵的男人突然开始要脸了,面子也薄了。

  可人生好像就是这样无理取闹,越觉得什么重要了,越是再也找不见了。

  几天之后他抱着一摞发表过的文章,踩着内增高进了面试。

  

  他的身上,再也不见当年那个飞扬跋扈的少年。

  那之后他在北京开了不少的眼界,他见过为了赌局在酒桌上舔陌生人脚趾的女人,也见过了雍和宫外面用字面的意义吃屎的男人。他见过三里屯夜店里的一掷十万金,也见过在地铁上唱着“Zombie”的乞讨者。知道了有一趟带着血的地铁从没有停工,也知道了包子里有没有面巾纸,取决于新闻的热度。

  

  属于自己的时候,他喜欢一个人,在大学旁的小烤翅店喝两杯,那里面的鸡皮和腰子,像老家的味道。

  一次喝的多了,听见几个见过面的表演系的学生在讨论《雷雨》里的周朴园,聊了半天都是隔靴搔痒。他一股气走了过去,叨叨叨给人讲的唾沫星子横飞。几个学生听完了之后如梦方醒,连连惊叹道:

  “你不是画画的么,怎么还读过书?”

  看着表演系帅哥不解的神情,梁续才一股凉气涌了出来。一路走出来的经历,回头看看,原来竟是一场死里逃生。

  庆幸么?

  可是除他以外的那些人呢?本来就应该是他站在这里么?

  

  他再也没有提起笔写过东西,那个少年眼中的光慢慢暗淡了下来,那双拿惯了画笔和鼠标的手,再也写不出一句酸诗。往往只有被多灌了几杯的时候,“梁设计”才会念叨几句,说他来的那个地方,有大海,海很蓝,一眼望不到边,比北京要漂亮很多。

  他慢慢变得油嘴滑舌,把身边所有人服侍的服服帖帖。他甚至还献过血,在西单的白色车厢里;还教过课,在北京的中学里给人代课讲漫画。他的学生们围着他,不停的问着青春期的问题,学生家长的反馈永远都是好极了,一点儿“架子”也没有。

  一切的一切,语气,动作,习惯,笑容,都是为了更融入这城市一分。不过即便来来回回的折腾社保和户口,却始终没有换掉那个外地人的身份。

  永远都差着那么一张纸,步履不停的忙碌在喧嚣与繁华之中。

  

  “诶,”梁续叹了一口气,“早知道能出这样事儿,我当年就不该从狼台出来。”

  吴越扭头看着他前言不搭后语的神叨,想了想,又转回身去。

  “切,何不食肉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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