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生财有道
“人最大的不公平，是智力的不平等。我肯定算天才型的，虽然我成就还不够。”
——罗永浩（2016）
那个初春的晚上，一场偷偷摸摸的，带着薄荷气的小雪缓缓落下。几阵风将那白色的碎屑，均匀铺满了空间中的每一处。
两个人出了教学楼大门，紧了紧外套，亦步亦趋的向操场走去。那里果然安静了很多，两个人在昏黄中拖着脚印，越来越长，又慢慢消失掉。
“你还挺勇敢的。”薛雯雯先打破了尴尬。
“啊？”梁续一愣。
“我看当时，你第一个就站出来了。”
“哦，哦哦。”梁续诺诺的应着，心里明白那天本就该自己站出去，孟晓斌又不是真冲着韦方俊来的。
可这种场合，这个逼还是装下去吧。
“嗨——”梁续轻叹口气，“也没什么可怕的。”
他转头看了看薛雯雯，她的校服外面套了一件收腰的大衣，绿色布面的，领子上有圈一撮一撮的黄毛。那会儿的毛绒边儿总是透着一股洗不净的狗毛味道，与现在的奢侈皮草相差甚远。但梁续却因为这种男女间久违的亲昵感，兴奋个不行。
怕再问下去露馅，梁续只好转了话题：
“还是你们厉害，学习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谦虚啥啊，”薛雯雯笑了，白嫩的肤色和清瘦的脸庞，在昏黄的雪地上映得怪好看。
“其实还是因为上次小‘贴吧’的事儿吧，”梁续先捅破了窗户纸，“其实那事儿赖我，你也不用——”
“你这样做了，我若是不叫你出来，很难收场。”
薛雯雯自言自语般，小声的呢喃，打断了梁续的思路。两个人谁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只是慢慢的在操场上踩着脚印。雪花之中，他们望着走到了操场边高耸的铁丝网，那里隔绝了校园和城市，不知哪个更可怕一些。
“这样吧——”梁续有了主意，在铁丝网下站定，薛雯雯也跟着站住，扭头望着他。
“这事儿怪我，没想好。不过反正出来了，总得把想说的话说完。”梁续顿了顿，望向远处教学楼窗户里，清冷的灯光。
“——哈，话到嘴边儿了，反倒不知道怎么说了。反正——我挺喜欢你的，”他说罢不等薛雯雯反应，便赶紧继续了下去：“——但我也知道，我们是两种人，差的太远了。”
“也别这么说，”薛雯雯轻声打断他，“人生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努力过就好啦。”她抬头望着飘满雪花的天空：“说不定哪天你成了大人物，我还只是个小职员呢。到时候再看见，你可别笑话我。”
“切——怎么可能啊，”梁续有些羞愧。他将手指勾在铁丝网上，将浮霜扫去，一丝冰凉顺指尖传来。
“要不这样——我唱首歌吧。我唱完了你要是觉得不咋地，扭头回去就好；若是听完觉得我也没有那么差劲，我也不求别的，抱一下。怎么样？”
薛雯雯听完这个奇怪的请求后，笑了，抬头看着梁续的眼睛。梁续突然在这个“大女人”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温柔，又紧张了几分。
“你唱吧。”
梁续酝酿了半晌，还是挑了一个不大需要伴奏而应景的“白桦林”。他低着头，避开她的眼睛，缓缓鼓起勇气唱起来。微风中他有些颤抖的声音，传的并不远，只绕在两个人身边。
第一段副歌唱完，梁续便觉得喉咙发痒，再张不开嘴了。他抬抬头看着薛雯雯，薛雯雯却没有反应，低头用脚尖不时的在雪地上画着圈儿。
梁续觉得有些尴尬好笑，干干的嘿嘿两声，转过头爽朗的说道：
“走吧，回去喽。”
“拥抱这种事儿。”身后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梁续的脚步停住了。
“你总不能让女生主动吧。”
也许是那一个拥抱让梁续沾了些“聪明气儿”，他再也没有过把拼音写在烟上这种傻逼举动。
两个人保持着同学间的关系，对于那天的经过，心照不宣，都没有再说起。每当他们不得不对话的时候，薛雯雯也只是很阳光的报以微笑，与他人没什么不同。
有时候梁续自己都会怀疑，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是不是真实的。可是那被风吹散到只剩一点点儿的暖意，他却一直都记得。那次长久的拥抱，柔软腰肢上，毛绒领子里浓浓的动物味道，他也忘不了。
那天之后，他的行为收敛了许多。他知道就算大部分人都对他的未来都早早做出了判断，至少还有一个姑娘，并没觉得他“无药可救”。
还有，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意，梁续再也没在KTV里唱过白桦林。
至于孟晓斌那边，梁续和窦乃文商量了好久，还是觉得心中不安。待到高三那个收他们钱的“老驴”再次出现后，死说活说的，还是让他去找了孟晓滨一次。
梁续偷偷在楼上远远看着，两个人似乎只交涉了半分钟，但以老驴的回来后的说法，“事儿平了”。
也是从那段时间起，那张发答案的“网络”，被越铺越大了。
这东西最早只是为了照看梁续和原斌两个“落后”分子，让他们在学校里“人五人六”的，回家后还能吃上一碗安乐茶饭。
可待到梁续的成绩见了效，很多周围玩儿的不错的男生，便纷纷请客送礼，加入到其中。
倒不是大家不想努力，那几年的山东考生需要应付的科目是最多的，除了主课语数外之外，文有政治历史地理，理科则有对仗的物理化学生物，总共九科要准备，高考时还要再加个小综合。普普通的几个数字，在这些实验班儿的学生家长看来，可是能要命的。
可是人一多，对答案的科目和质量都提出了要求，即便是吴越和韦方俊也照顾不全。
梁续和原斌私下里和几个课代表拉拢起来，倒不用吓唬，大家都有自己擅长的部分，用他们搞不定的科目来换取搞得定的，便安稳无忧了。
英语在吴越的手里，他虽然平日里在学校嘻嘻哈哈，但回家还是下私功的，成绩也一直没拉下。唯一的缺点是他胆子小，有手机但考试从来不掏。这倒也无所谓，旁边儿坐着的梁续可是时刻盯着他的卷子；
数学的答案，往往来自吴越的小女朋友蒋甜，她的位置比较靠前，发起来较为危险，只能管住这一门。
这两门和那些课代表的，都会汇总到韦方俊的手中，他因为胖大的身材而常年坐在最后一排，旁边又有说啥都听的万哥给他盯梢，得天独厚的优势让他成为最重要的“总机”。
梁续的目标却更长远一些，靠着窦乃文等一众“散仙儿”以及当年卖黄书的经验，他成功的将“骚俊儿”牌答案推销了出去。
甚至在自己桌面上的QQ号前面加上了三个字“答案加”，每次换班考完之后，手机便会响个不停。
从那段时间起，每轮大考之前，梁续和原斌便早早在“大厕所”里等着了，学生们排着队，一科十块的交到梁续手上，而后在原斌那里报手机号或是QQ号。
当然了，这里面也经常出现“一托几”的情况：一个人收到之后再转发下去。梁续他们倒也不着急，反正学生是多的。他们只有一条规矩，就是时刻的盯着买答案的队伍，若是其中有孟晓斌所在的“三班”的学生，便会从队伍里被揪出去。
他要让三班儿和答案的事儿绝缘，戳在胸口的几下历历在目。无论孟晓斌得到哪方面的“舒服”，都是梁续不想看到的。
得益于这些收益，他们成了学校里最奇葩的“混混儿”团体。那段瞒天过海的日子里，他们过得嚣张极了。
原斌又换了手机，是当时最时兴的诺基亚5700，而梁续再去买烟的时候可以整条儿整条儿的拿“点儿八□□”。
四个人却没有就此收手，在原斌和找到他那位“堂姐”之后，他们成功的将卖答案的事儿提上了新高度——跨学校。
原斌一开始也没想好要不要去找她。直到有一天，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女生，带着三五个毛寸头的混混儿站在学校门口，原斌才知道，堂姐已经在这里混出了名堂。
他有些慌张，只好诺诺的邀请堂姐去他家里玩儿，堂姐问他家里有什么好玩儿的么，他也答不出来。
她们看了原斌的房间，原斌大体给他介绍了一下自己的书架和里面乱七八糟的闲书，母亲不知道跟谁玩儿在一起时带回来的吉他。堂姐背着手在屋里转了转，没有接过梁续递给她的任何一件东西。
“没意思。”
堂姐也这么说，她的言语里总带着一丝北京味儿，原斌听着，会想起那个小时候的大院儿和那醋蒜的味道。
后来两个人跑到阳台上点了根烟，关系倒是被拉近了。
堂姐所在的中学离二中不远，叫做烟台五中，原斌知道堂姐来念的是这个学校，不自觉笑出了声。在当地人眼里，这里早已是远近闻名的“集中营”。
这学校对外都说是以“改造孩子”为目标，可家长们脑子也绕不过弯儿来，把上千个需要“改造”的孩子放在一起，能有什么好果子。于是这校园如同练蛊一样，培养出了烟台最臭名远扬的少年混混儿组织“八少”。
现在听着有些中二，可在当时，这些孩子代表了烟台所能闯出来的最大的祸，每个多多少少都有过几次进局子的经历。
堂姐从北京来，带着一股子新潮气，再加上本身就是个问题少女，留着金色的长发又懂得化妆。没出俩月便鹤立鸡群，与这些少爷们混在了一起。
据她自己说，几个少爷为了追她，还引发了一些小争斗。她说她明白女人的优势，天天一起玩儿，谁也不答应，默默的成为了全校女生嫉恨的对象。
在那些故事里，原斌着实见识了许多世面，有时去堂姐家，还能看到某个响当当的“人物”坐在客厅里吃泡面。他们看见原斌来了，会从楼下的小卖店买两瓶可乐带上来，称呼他为弟弟。
这样的学校，升学率自然是几家重点之中最低的。之前也没人想过从外校搞答案，毕竟每个学校的考试内容不尽相同。但也该着梁续他们撞大运，山东自古题海战术，那两年为了管理方便，开始了月考，不同学校的考试时间和题目基本一致，方便判卷。
所以混混儿们一听说答案的事儿，立马自告奋勇当起了下线儿。打包的价格是一科五十，九科就是四百五。
梁续他们在市里一战成名，便是在这张“订单”里。
第一天的效果不错，晚自习的时候，原斌便拿着两张红票子回来了。几个人心中痛快，准备第二天依样画葫芦。
可第二天早上一来，一直负责数学答案的蒋甜神色慌张的找到梁续和吴越。由于前一天晚上和吴越打电话打的太久，她的手机昨晚被家里收走了。
事情变得有些棘手，少赚一门不甘心，以后也不好同五中合作了。可临考试前，现借一个手机也是不可能；让别人去发，若是没有蒋甜年级前十的准确率，一样砸了招牌。
“你特么的真是重色轻友啊，啥时候不能聊！”梁续一巴掌拍在吴越后脑勺上。
“那咋办啊？”蒋甜也急的发愁，倒不是她有多讲哥们义气，只是如果她和吴越的成绩跟着受了影响，那甜蜜的恋情也难免受波及。
马上监考老师就要进来了，梁续搓着下巴冥思苦想了几分钟，终于有了主意。
蒋甜最大的优势，是没有老师会认为她会作弊，所以相比来说关注程度肯定是最低的。除此之外，还需要韦方俊这个“总机”的配合。
考试很快便开始了，三十分钟过后，果不其然，蒋甜一脸紧张的打班级门前走了过去，意味深长的看了梁续一眼。
和梁续推测的一样，邻班监考男老师看到这么文静的姑娘提出这需求，果真便让她独自去了。
梁续偷眼向后看，韦方俊果然正在等着这个信号。
还不到时候，此刻如果韦方俊就去的话，难免引人怀疑，梁续耐心的等待着。又过了三五分钟，后面传来沉重的小跑儿声，韦方俊一脸憨厚的找到正在巡逻的老师，说自己也要去趟厕所。
“憋着，”监考老师有些谨慎的打量了韦方俊一眼。
“憋不住了老师，肚子疼。”韦方俊小心的来回踱步。
监考老师没了办法，到门口唤来另一个老师盯班，而后和韦方俊一同出了教室。
梁续没想到老师竟然真的上纲上线跟了出去，不禁为韦方俊捏了把汗。
好在大约五六分钟之后，兜里的手机微微振了一下，梁续看了看班里几个“客户”，也都不约而同向下看了看。
“卧槽，卧槽，太吓人了。”待到监考老师抱着收上去的卷子一走，韦方俊赶忙跑了过来。
“牛逼牛逼牛逼！”梁续奸计得逞，乐的不行。
“妈的进厕所还跟，好在我提前把鞋带松了，快到厕所甩了好几脚才开，这他妈吓的。”
几个人乐成一团，笑的快背过气去。
韦方俊的成绩，也越来越不属于自己了，对于这份“答案头子”的差事，倒是越来越上心。
这也难怪，学校里也多了不少关于他的传说，甚至还靠着这身份，获得了一份“爱情”。
他的这个“对象”是隔壁三中的。在上次梁续搅和了韦方俊的表白大计之后，韦方俊不得不转移目标，盯上了这个姑娘。姑娘虽姿色平平，身段儿也不漂亮，但勤于倒饬，在没什么钱的三中里还算是显眼。
女孩儿听闻自己被隔壁学校的土老帽喜欢了，也没有太高兴，直到听说了韦方俊的“隐藏身份”。
她也不隐藏自己的功利心，按她的说法，这也算是各取所需。她总是在吃晚饭或放学的时候，来二中门口等着韦方俊。多数的时间，都能陪他喝完香芋奶茶，或是在“女友几个”里挑两样差不多的小玩意儿。
韦方俊的手段在梁续看来，太过绅士，他总是在夜晚时分坐着公交送女孩儿回家，再自己坐回来。
有一次，韦方俊和女孩儿一起路过学校门外的乞丐时，他竟然往里面丢了五块钱。
尾随着他俩的三个人立马欢呼起来。
“哎呀！”梁续追上去，伸着脑袋看了眼乞丐碗里的钱，“五块啊！五块！”
“疯了疯了疯了——”原斌假装无奈的狠狠摇着头。
那时的他们似乎天天都这么快乐，世界还没开始，他们只管没来由的笑。他们欢呼，奔跑，无所畏惧，挥霍着让人羡慕的青春。
作为幕后的“老大”，梁续似乎很想看着韦方俊这个“小弟”早日修成正果。于是天天跟着他们，催促韦方俊提提速，否则照这速度毕了业都打不上啵。
可每次梁续提出来，说安排个KTV什么的给俩人确定下关系，女孩儿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
韦方俊对这个“拖油瓶”也不反感，他自己也需要梁续跟在身边，心中才有些底。只是这个老大哥时常有些神经质的举动，比如若是从书摊前走出来，对面的音像店放起伤感的歌，梁续总会就地蹲下，抽根烟再走。
每当这种时候，女孩儿总是挽着韦方俊的胳膊笑着喊他：
“傻逼！”
傻逼这个词，与现在烂大街的状况不同，那时这还算是个新鲜语言，还有很多人不知是不是为了文明而念成傻叉。他们兄弟几个之间经常这么称呼，还没有女生敢这么叫过。
梁续倒也不恼，他自己心中明白，便不想搅了他们的兴致。
他确实容易被那个年代的情歌拉入愁绪之中，脑海中的主要议题是：
自己到底傻不傻。
应该不是个先天的笨蛋吧，虽然笨蛋不会知道自己是笨蛋。可说起为人处事，自己怎么也还是要比万哥那种的好些。
那又能如何呢，在这只看学习的地方，他还真不知道怎么证明自己比他们更正常。
那自己的未来，真的可能是什么“大人物”么？他不知道，回忆起来，似乎曾经也是有心学习的，初中时他甚至有的科目能考到前二十。
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呢，好像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越来越听不懂。
而比起苦心学习，用另一种方式，令大家惧怕的方式来融入这个圈子，要容易许多。刀子和课外书，就放在他的桌洞里。那里所包含的“社会”，要比这沉闷的世事有趣多了。
他总怀疑这个世界的背后，本就有另一套秩序。他不大相信成年人口中的未来，真能靠这死记硬背的啰嗦玩意决定。
可也没有人告诉他，另一条路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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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永浩（2016）
那个初春的晚上，一场偷偷摸摸的，带着薄荷气的小雪缓缓落下。几阵风将那白色的碎屑，均匀铺满了空间中的每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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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挺勇敢的。”薛雯雯先打破了尴尬。
“啊？”梁续一愣。
“我看当时，你第一个就站出来了。”
“哦，哦哦。”梁续诺诺的应着，心里明白那天本就该自己站出去，孟晓斌又不是真冲着韦方俊来的。
可这种场合，这个逼还是装下去吧。
“嗨——”梁续轻叹口气，“也没什么可怕的。”
他转头看了看薛雯雯，她的校服外面套了一件收腰的大衣，绿色布面的，领子上有圈一撮一撮的黄毛。那会儿的毛绒边儿总是透着一股洗不净的狗毛味道，与现在的奢侈皮草相差甚远。但梁续却因为这种男女间久违的亲昵感，兴奋个不行。
怕再问下去露馅，梁续只好转了话题：
“还是你们厉害，学习也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谦虚啥啊，”薛雯雯笑了，白嫩的肤色和清瘦的脸庞，在昏黄的雪地上映得怪好看。
“其实还是因为上次小‘贴吧’的事儿吧，”梁续先捅破了窗户纸，“其实那事儿赖我，你也不用——”
“你这样做了，我若是不叫你出来，很难收场。”
薛雯雯自言自语般，小声的呢喃，打断了梁续的思路。两个人谁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只是慢慢的在操场上踩着脚印。雪花之中，他们望着走到了操场边高耸的铁丝网，那里隔绝了校园和城市，不知哪个更可怕一些。
“这样吧——”梁续有了主意，在铁丝网下站定，薛雯雯也跟着站住，扭头望着他。
“这事儿怪我，没想好。不过反正出来了，总得把想说的话说完。”梁续顿了顿，望向远处教学楼窗户里，清冷的灯光。
“——哈，话到嘴边儿了，反倒不知道怎么说了。反正——我挺喜欢你的，”他说罢不等薛雯雯反应，便赶紧继续了下去：“——但我也知道，我们是两种人，差的太远了。”
“也别这么说，”薛雯雯轻声打断他，“人生嘛，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努力过就好啦。”她抬头望着飘满雪花的天空：“说不定哪天你成了大人物，我还只是个小职员呢。到时候再看见，你可别笑话我。”
“切——怎么可能啊，”梁续有些羞愧。他将手指勾在铁丝网上，将浮霜扫去，一丝冰凉顺指尖传来。
“要不这样——我唱首歌吧。我唱完了你要是觉得不咋地，扭头回去就好；若是听完觉得我也没有那么差劲，我也不求别的，抱一下。怎么样？”
薛雯雯听完这个奇怪的请求后，笑了，抬头看着梁续的眼睛。梁续突然在这个“大女人”的眼神中看到了一丝温柔，又紧张了几分。
“你唱吧。”
梁续酝酿了半晌，还是挑了一个不大需要伴奏而应景的“白桦林”。他低着头，避开她的眼睛，缓缓鼓起勇气唱起来。微风中他有些颤抖的声音，传的并不远，只绕在两个人身边。
第一段副歌唱完，梁续便觉得喉咙发痒，再张不开嘴了。他抬抬头看着薛雯雯，薛雯雯却没有反应，低头用脚尖不时的在雪地上画着圈儿。
梁续觉得有些尴尬好笑，干干的嘿嘿两声，转过头爽朗的说道：
“走吧，回去喽。”
“拥抱这种事儿。”身后一个清澈的声音响起，梁续的脚步停住了。
“你总不能让女生主动吧。”
也许是那一个拥抱让梁续沾了些“聪明气儿”，他再也没有过把拼音写在烟上这种傻逼举动。
两个人保持着同学间的关系，对于那天的经过，心照不宣，都没有再说起。每当他们不得不对话的时候，薛雯雯也只是很阳光的报以微笑，与他人没什么不同。
有时候梁续自己都会怀疑，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是不是真实的。可是那被风吹散到只剩一点点儿的暖意，他却一直都记得。那次长久的拥抱，柔软腰肢上，毛绒领子里浓浓的动物味道，他也忘不了。
那天之后，他的行为收敛了许多。他知道就算大部分人都对他的未来都早早做出了判断，至少还有一个姑娘，并没觉得他“无药可救”。
还有，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有意，梁续再也没在KTV里唱过白桦林。
至于孟晓斌那边，梁续和窦乃文商量了好久，还是觉得心中不安。待到高三那个收他们钱的“老驴”再次出现后，死说活说的，还是让他去找了孟晓滨一次。
梁续偷偷在楼上远远看着，两个人似乎只交涉了半分钟，但以老驴的回来后的说法，“事儿平了”。
也是从那段时间起，那张发答案的“网络”，被越铺越大了。
这东西最早只是为了照看梁续和原斌两个“落后”分子，让他们在学校里“人五人六”的，回家后还能吃上一碗安乐茶饭。
可待到梁续的成绩见了效，很多周围玩儿的不错的男生，便纷纷请客送礼，加入到其中。
倒不是大家不想努力，那几年的山东考生需要应付的科目是最多的，除了主课语数外之外，文有政治历史地理，理科则有对仗的物理化学生物，总共九科要准备，高考时还要再加个小综合。普普通的几个数字，在这些实验班儿的学生家长看来，可是能要命的。
可是人一多，对答案的科目和质量都提出了要求，即便是吴越和韦方俊也照顾不全。
梁续和原斌私下里和几个课代表拉拢起来，倒不用吓唬，大家都有自己擅长的部分，用他们搞不定的科目来换取搞得定的，便安稳无忧了。
英语在吴越的手里，他虽然平日里在学校嘻嘻哈哈，但回家还是下私功的，成绩也一直没拉下。唯一的缺点是他胆子小，有手机但考试从来不掏。这倒也无所谓，旁边儿坐着的梁续可是时刻盯着他的卷子；
数学的答案，往往来自吴越的小女朋友蒋甜，她的位置比较靠前，发起来较为危险，只能管住这一门。
这两门和那些课代表的，都会汇总到韦方俊的手中，他因为胖大的身材而常年坐在最后一排，旁边又有说啥都听的万哥给他盯梢，得天独厚的优势让他成为最重要的“总机”。
梁续的目标却更长远一些，靠着窦乃文等一众“散仙儿”以及当年卖黄书的经验，他成功的将“骚俊儿”牌答案推销了出去。
甚至在自己桌面上的QQ号前面加上了三个字“答案加”，每次换班考完之后，手机便会响个不停。
从那段时间起，每轮大考之前，梁续和原斌便早早在“大厕所”里等着了，学生们排着队，一科十块的交到梁续手上，而后在原斌那里报手机号或是QQ号。
当然了，这里面也经常出现“一托几”的情况：一个人收到之后再转发下去。梁续他们倒也不着急，反正学生是多的。他们只有一条规矩，就是时刻的盯着买答案的队伍，若是其中有孟晓斌所在的“三班”的学生，便会从队伍里被揪出去。
他要让三班儿和答案的事儿绝缘，戳在胸口的几下历历在目。无论孟晓斌得到哪方面的“舒服”，都是梁续不想看到的。
得益于这些收益，他们成了学校里最奇葩的“混混儿”团体。那段瞒天过海的日子里，他们过得嚣张极了。
原斌又换了手机，是当时最时兴的诺基亚5700，而梁续再去买烟的时候可以整条儿整条儿的拿“点儿八□□”。
四个人却没有就此收手，在原斌和找到他那位“堂姐”之后，他们成功的将卖答案的事儿提上了新高度——跨学校。
原斌一开始也没想好要不要去找她。直到有一天，一个穿着黑色皮夹克的女生，带着三五个毛寸头的混混儿站在学校门口，原斌才知道，堂姐已经在这里混出了名堂。
他有些慌张，只好诺诺的邀请堂姐去他家里玩儿，堂姐问他家里有什么好玩儿的么，他也答不出来。
她们看了原斌的房间，原斌大体给他介绍了一下自己的书架和里面乱七八糟的闲书，母亲不知道跟谁玩儿在一起时带回来的吉他。堂姐背着手在屋里转了转，没有接过梁续递给她的任何一件东西。
“没意思。”
堂姐也这么说，她的言语里总带着一丝北京味儿，原斌听着，会想起那个小时候的大院儿和那醋蒜的味道。
后来两个人跑到阳台上点了根烟，关系倒是被拉近了。
堂姐所在的中学离二中不远，叫做烟台五中，原斌知道堂姐来念的是这个学校，不自觉笑出了声。在当地人眼里，这里早已是远近闻名的“集中营”。
这学校对外都说是以“改造孩子”为目标，可家长们脑子也绕不过弯儿来，把上千个需要“改造”的孩子放在一起，能有什么好果子。于是这校园如同练蛊一样，培养出了烟台最臭名远扬的少年混混儿组织“八少”。
现在听着有些中二，可在当时，这些孩子代表了烟台所能闯出来的最大的祸，每个多多少少都有过几次进局子的经历。
堂姐从北京来，带着一股子新潮气，再加上本身就是个问题少女，留着金色的长发又懂得化妆。没出俩月便鹤立鸡群，与这些少爷们混在了一起。
据她自己说，几个少爷为了追她，还引发了一些小争斗。她说她明白女人的优势，天天一起玩儿，谁也不答应，默默的成为了全校女生嫉恨的对象。
在那些故事里，原斌着实见识了许多世面，有时去堂姐家，还能看到某个响当当的“人物”坐在客厅里吃泡面。他们看见原斌来了，会从楼下的小卖店买两瓶可乐带上来，称呼他为弟弟。
这样的学校，升学率自然是几家重点之中最低的。之前也没人想过从外校搞答案，毕竟每个学校的考试内容不尽相同。但也该着梁续他们撞大运，山东自古题海战术，那两年为了管理方便，开始了月考，不同学校的考试时间和题目基本一致，方便判卷。
所以混混儿们一听说答案的事儿，立马自告奋勇当起了下线儿。打包的价格是一科五十，九科就是四百五。
梁续他们在市里一战成名，便是在这张“订单”里。
第一天的效果不错，晚自习的时候，原斌便拿着两张红票子回来了。几个人心中痛快，准备第二天依样画葫芦。
可第二天早上一来，一直负责数学答案的蒋甜神色慌张的找到梁续和吴越。由于前一天晚上和吴越打电话打的太久，她的手机昨晚被家里收走了。
事情变得有些棘手，少赚一门不甘心，以后也不好同五中合作了。可临考试前，现借一个手机也是不可能；让别人去发，若是没有蒋甜年级前十的准确率，一样砸了招牌。
“你特么的真是重色轻友啊，啥时候不能聊！”梁续一巴掌拍在吴越后脑勺上。
“那咋办啊？”蒋甜也急的发愁，倒不是她有多讲哥们义气，只是如果她和吴越的成绩跟着受了影响，那甜蜜的恋情也难免受波及。
马上监考老师就要进来了，梁续搓着下巴冥思苦想了几分钟，终于有了主意。
蒋甜最大的优势，是没有老师会认为她会作弊，所以相比来说关注程度肯定是最低的。除此之外，还需要韦方俊这个“总机”的配合。
考试很快便开始了，三十分钟过后，果不其然，蒋甜一脸紧张的打班级门前走了过去，意味深长的看了梁续一眼。
和梁续推测的一样，邻班监考男老师看到这么文静的姑娘提出这需求，果真便让她独自去了。
梁续偷眼向后看，韦方俊果然正在等着这个信号。
还不到时候，此刻如果韦方俊就去的话，难免引人怀疑，梁续耐心的等待着。又过了三五分钟，后面传来沉重的小跑儿声，韦方俊一脸憨厚的找到正在巡逻的老师，说自己也要去趟厕所。
“憋着，”监考老师有些谨慎的打量了韦方俊一眼。
“憋不住了老师，肚子疼。”韦方俊小心的来回踱步。
监考老师没了办法，到门口唤来另一个老师盯班，而后和韦方俊一同出了教室。
梁续没想到老师竟然真的上纲上线跟了出去，不禁为韦方俊捏了把汗。
好在大约五六分钟之后，兜里的手机微微振了一下，梁续看了看班里几个“客户”，也都不约而同向下看了看。
“卧槽，卧槽，太吓人了。”待到监考老师抱着收上去的卷子一走，韦方俊赶忙跑了过来。
“牛逼牛逼牛逼！”梁续奸计得逞，乐的不行。
“妈的进厕所还跟，好在我提前把鞋带松了，快到厕所甩了好几脚才开，这他妈吓的。”
几个人乐成一团，笑的快背过气去。
韦方俊的成绩，也越来越不属于自己了，对于这份“答案头子”的差事，倒是越来越上心。
这也难怪，学校里也多了不少关于他的传说，甚至还靠着这身份，获得了一份“爱情”。
他的这个“对象”是隔壁三中的。在上次梁续搅和了韦方俊的表白大计之后，韦方俊不得不转移目标，盯上了这个姑娘。姑娘虽姿色平平，身段儿也不漂亮，但勤于倒饬，在没什么钱的三中里还算是显眼。
女孩儿听闻自己被隔壁学校的土老帽喜欢了，也没有太高兴，直到听说了韦方俊的“隐藏身份”。
她也不隐藏自己的功利心，按她的说法，这也算是各取所需。她总是在吃晚饭或放学的时候，来二中门口等着韦方俊。多数的时间，都能陪他喝完香芋奶茶，或是在“女友几个”里挑两样差不多的小玩意儿。
韦方俊的手段在梁续看来，太过绅士，他总是在夜晚时分坐着公交送女孩儿回家，再自己坐回来。
有一次，韦方俊和女孩儿一起路过学校门外的乞丐时，他竟然往里面丢了五块钱。
尾随着他俩的三个人立马欢呼起来。
“哎呀！”梁续追上去，伸着脑袋看了眼乞丐碗里的钱，“五块啊！五块！”
“疯了疯了疯了——”原斌假装无奈的狠狠摇着头。
那时的他们似乎天天都这么快乐，世界还没开始，他们只管没来由的笑。他们欢呼，奔跑，无所畏惧，挥霍着让人羡慕的青春。
作为幕后的“老大”，梁续似乎很想看着韦方俊这个“小弟”早日修成正果。于是天天跟着他们，催促韦方俊提提速，否则照这速度毕了业都打不上啵。
可每次梁续提出来，说安排个KTV什么的给俩人确定下关系，女孩儿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拒绝。
韦方俊对这个“拖油瓶”也不反感，他自己也需要梁续跟在身边，心中才有些底。只是这个老大哥时常有些神经质的举动，比如若是从书摊前走出来，对面的音像店放起伤感的歌，梁续总会就地蹲下，抽根烟再走。
每当这种时候，女孩儿总是挽着韦方俊的胳膊笑着喊他：
“傻逼！”
傻逼这个词，与现在烂大街的状况不同，那时这还算是个新鲜语言，还有很多人不知是不是为了文明而念成傻叉。他们兄弟几个之间经常这么称呼，还没有女生敢这么叫过。
梁续倒也不恼，他自己心中明白，便不想搅了他们的兴致。
他确实容易被那个年代的情歌拉入愁绪之中，脑海中的主要议题是：
自己到底傻不傻。
应该不是个先天的笨蛋吧，虽然笨蛋不会知道自己是笨蛋。可说起为人处事，自己怎么也还是要比万哥那种的好些。
那又能如何呢，在这只看学习的地方，他还真不知道怎么证明自己比他们更正常。
那自己的未来，真的可能是什么“大人物”么？他不知道，回忆起来，似乎曾经也是有心学习的，初中时他甚至有的科目能考到前二十。
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呢，好像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越来越听不懂。
而比起苦心学习，用另一种方式，令大家惧怕的方式来融入这个圈子，要容易许多。刀子和课外书，就放在他的桌洞里。那里所包含的“社会”，要比这沉闷的世事有趣多了。
他总怀疑这个世界的背后，本就有另一套秩序。他不大相信成年人口中的未来，真能靠这死记硬背的啰嗦玩意决定。
可也没有人告诉他，另一条路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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