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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呼玛

小说:不知先生少年行作者:不知老先生字数:4536更新时间 : 2021-03-09 15:15:00
“在我看来,还是要尽可能理解生命中的每一个人。他们之中从来也没有过好坏的标尺,他们的行为总是符合自己逻辑。在自己眼中,他们都是善良的,无论犯过何等罪恶。

  理解并接受这种差异化,对于这个世界,我能改变的东西注定极其有限,它自己也在巨大的变化之中。”

  ——吴越的作文(2006)

  

  Sunny将口红放在洗手池的台子上,对着镜子照了照,嘴唇似金鱼一般“啵”“啵”了两声。

  镜子中的卫生间装修花哨,墙面满是红白相间的马赛克,每扇隔间的门上,都印着着不同风格的美女和风景。上客之前尚未开灯,只留了她头上的一抹黄光,让气氛阴森了很多。她稍微侧了侧脸,检查着眼角的眼线有没有晕开。

  身后的一扇门中响起了沉闷的水声,里面缓缓走出来一个女人。女人整理着宽松的吊带和睡裤,身高比Sunny要高出许多,头发盘在头顶,用发夹锁住。

  她在另一个池子里洗起了手,洗至中途,似乎鼻子有些痒,便抬起没沾水的手腕蹭了蹭。

  Sunny检查完妆面,将水池上放着的化妆品和卷发棒,一样一样的装进彩色的化妆包里面。

  “呵——”高个女人眼睛瞥见Sunny手中的口红,微微翻了个白眼,回过头对着镜子自顾自的说道:

  “是你的么。”

  

  Sunny似没有听见,毫不迟疑的将东西一样样装好,又对着镜子理了下刘海,转身走出了洗手间。

  高跟鞋“塔塔”的声响狭窄的走廊中前进,透过前台那唯一一扇窗子,能看见天色已昏暗成脏蓝色。她在走廊的尽头踮起脚尖,将化妆包锁进柜子里,把套着皮筋的钥匙,塞进快露出裤兜的短裙之中。

  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的腿,她扭头看去,是个胖胖的男领班。

  对这种揩油倒是已经习惯了,她微微抬头,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喊你呢,Sunny,三个六。”

  “这么早谁啊,徐总么?”

  “不是,没见过。”男领班转回身,向着大堂走去。

  

  骡子从小卖店走回来,将新买的烟拆了包,又点了一根,把剩下顺着车窗丢回车里。

  “我过两天也得走了,”他转过身也靠在门上,静静的看着一旁的霓虹。在这座紧北的小城里,七点之后还这么明亮的地方并不多。

  东子将纸碗里最后几根面条扒拉干净,打了个响嗝,用手抹了抹嘴上的油。

  “哪儿啊卧槽?”

  “南边,去趟四平,有个伙计教直播。”

  东子将碗端着,没搭言,又喝了一口方便面汤,喝完端着晃了晃,似品茶一般。

  “他们说马上直播卖货马上就火了,没多少本儿,一年赚个三五十万跟玩儿一样。‘互联网加思维’,你明白不?”

  东子摇摇头,继续晃着手。

  “一节课两千,一套得一万块钱,学完了就能自己干了——”

  “还要钱卧槽?”东子听着有些诧异。

  “学手艺能不要钱么,”骡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转过身,将腿蹬在车轮毂上。“我觉得我有那个脑子,东哥,你记得不,就我前两年跟你说那个农家乐那个事儿,你当时说没戏是吧,人家现在民宿都开起来了。咱这有‘鹿鼎山’,你不懂,是读过武侠小说的都知道——”

  

  “呵,”东子不屑的应了一声,眼神还是直勾勾的瞅着这家“夜鹿鸣KTV”辉煌的大门。

  骡子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有些哀伤:

  “东哥,我是看明白了,我没你那两下子,混不出来的。爸妈岁数也大了,这样下去没啥道道,我得顾眼前。”

  东子向前迈出两步,将方便面碗丢进KTV门前的垃圾桶里。

  “走呗卧槽。”他走回车边,伸手进车里掏出烟,抽出一根夹在耳朵上。

  

  这里当真留不住人,小时候一起玩儿的邻居伙伴,现在已经一个都找不见了。东子已经很久没有跟朋友喝过酒了,无聊的时候,只能刷刷手机打发时间。

  他看手机里新闻的时候时常会有一个疑问,每当哪个地方说挖出来一座古城遗址的时候,他便会想:

  怎么就会变成遗址的呢?那那个城市里的人,都哪去了?

  他能想象出一个人的死亡,却想象不出一个城市是怎么死亡的,一个城市里有那么多人,有那么多个家,然后大家又纷纷离开了?那么最后走的是谁呢,他在一座空着的城市里,是不是可以随意的游荡。

  当他也走了的时候,背后的城市,是不是才算死了。

  

  他突然一抬腿,佯装要踢的样子在骡子脸前虚晃一下,而后一拧身,又从另一侧一个侧踢,再次停在骡子面门前。

  “鞭腿有没有?”

  “唉唉唉,”骡子知道是寻他开心,但还是赶忙向后缩着身子,用手护在眼前,装作害怕的样子。

  东子把腿一收,用拳头在空中划着圈儿。

  “左勾——右勾——操,策策——”

  待到四五拳比完,他才笑着将手收回来,“怂了吧唧,早让你小子跟我学两手卧槽,”他用手背用力揉了揉眼睛,“人活一张脸,架都不会打,能混出来才怪呢。”

  他将夹克的衣领又往上扳了扳,笑了:“就你知道武侠小说?道上的规矩你才学了多少卧槽——这要是真按照道上的规矩,剁你个手才能放你走卧槽。”

  说罢他将那截残缺的尾指竖起,得意的比在眼前。

  “还是东哥你厉害,不过要我说,”骡子将音量压低了些,“东哥,你也琢磨琢磨——”

  

  一个女人从那扇大门里走了出来,她双手抱在胸前,神色略有些慌张。她嘴唇反射着霓虹灯管彩色的光,白色的貂绒外套随着来路上的风,每一根毛发都柔顺的飘摆着。一头棕色的大波浪,跟着高跟鞋的节奏在忽明忽暗中甩动。

  “诶,是那个么?”骡子轻轻点了点下巴。

  东子歪头仔细盯了会儿,却也无从辨别。现在的女人,似乎化了妆长得都差不太多。他将耳朵上别着的烟取下,叼在嘴里,双手揣进牛仔裤紧紧的兜里,跟着女人的方向快追了几步。

  “诶,美女,借个火!”他喊道。

  

  女人没有片刻的停顿,东子只得又跟了两步,干脆喊了出来:

  “是——赛男么?”

  女人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丝袜包裹的大腿上加快了速度,不多时消失在黑暗的巷子之中。

  

  “呃——你喊的什么?”骡子有些好奇。

  “我总听他们喊赛男赛男的,卧槽,”东子悻悻的溜达回来,从兜里掏出火机把烟点着,“呵,要真是叫这个,还他妈是我的小学同学呢卧槽。”

  “真的假的?”

  “马富一说山里的,我就有点儿印象卧槽。我当年干翻学校的时候,记得有个女的跟个傻子似的,叫这名,邋遢的很卧槽。应该不是她。”

  “不是——东哥,你还上过学呢?”

  “滚,”东子羞了个脸红,抬腿佯装又要踢。

  

  “人呢?”马清源快步从KTV里追了出来,指着路虎车前的东子发问道。

  “哪个?”东子微微抬头,喷出一口烟气。

  “你他妈的,”马清源眉毛竖了起来,抬脚就踢向东子的腿窝,“堵门口都盯不着!”

  东子身子趔趄了一下,没吭声,重新站直了。骡子赶忙上前,赔着笑脸用胳膊挡在两个人之间:“少爷,少爷行啦,东哥也不是故意的,他妈的对不上号啊。”

  “滚!”马清源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在东子脸上。

  东子将烟丢在地上,用脚踩灭,双手背起把头低下。

  责骂声中,他偷眼望向那女人消失的方向,有些好奇了。

  

  那是东子最后一次见到Sunny,从那天起,她便消失了。任凭马家的人把这片地搜了个底朝天,这个女人再没有出现过,像这里为数不多的温暖一般。

  

  回到马富那的时候,周围已经暗沉下来,只剩楼上的窗子里巨大的水晶吊灯,投射着一丝温暖。

  黑的早了,东子看着周围,秋天来了。

  穿制服,头发向上梳成一个球的女孩,将他们几个跟班引到二楼走廊尽头的椅子坐下,便去忙自己的了。走廊尽头有一张圆形的画,里面是黑乎乎的荷叶和一朵不大点儿的白花,画框下面放着一张高条案,摆着一只金色的豹子,嘴冲外。

  马富倒是很快来了,他穿着盘扣的老式衬衫,外面套着墨黑的短褂,脚上是复古的黑布鞋。他的头发向两边梳了个中分,腰虽然挺得很直,脑袋却一直微微向下低着,似有心事一般。

  东子看他这张脸更像是敌后武工队里的汉奸,心中想乐,却不敢表露出来。刚要张嘴,马富却没有停下脚的意思,冲东子急匆匆点了个下巴,就进了旁边的房间。

  

  “哎呦,马总,啊不,马老师——”里面传来一个男人夸张的声音。

  “诶诶,哪里哪里。”马富回道。

  “大哥您可回来了,这就是我和您说的徐总,他是特别的仰慕您,说这次您从中央回来啊,一定要见一见。”又一个年轻些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东子稍微侧了侧身,半掩着的门能看见大半里面的光景。一个矮小的,穿着深褐色西装的男人,用胳膊肘推了推旁边肚子挺大的一个,“老徐啊,我可是给你带来了,要见马老师一面可是不容易。”

  “诶,瞎说什么呢,这都是自家兄弟。”马富话虽这么说,还是先走到一旁把衣服挂了起来。

  “对,老徐,你也是咱自己人啊,”矮个子男人赶紧纠正,“清源上次评学生代表的事儿,算你大功一件!”

  马富转身坐进老板台里面,拧了拧身子,掏出来一对儿核桃揉了起来,笑盈盈看着面前拘谨的两个人。

  “源源的事儿费心了。”

  “哪里哪里,应该的应该的,说多了就外道了。”大肚子男人嘴撇的老远。

  矮个子男人将老板台上的茶海按下开关儿,趁他们闲聊之际,熟练的用木头夹子将两个红瓷小碗儿冲冲涮涮,动作熟练。待到斟上了水,便又冲大肚子男人说到:“你赶紧的,马老师时间紧,明天又要回北京。你有啥要问的,想知道的,可不能错过机会啊。”

  “是啊是啊,”胖男人脸上乐开了花,又似想起什么般眉头一拧,“我听说马老师,北京也安了个家?”

  “嗨——”马富将核桃放下,手交叉在肚子上,不好意思的笑笑,“男人嘛。”

  “真——厉害!”大肚子男人可能一时之间没想到什么好词,只能将手直直伸出来,比个大拇哥。

  

  倒完茶水的矮个子男人可能是觉得有些不妥,又站起身走过来将门合上了。东子赶忙把身子坐直回来,倒是也没被发现。他没意思的抖起腿,重新打量起那只金灿灿的豹子。

  他觉得这豹子很漂亮,脑袋是脑袋,尾巴是尾巴。国外的动物都长的好看,不一样,比这边儿的傻狍子野兔子看着精致许多。豹子身上雕着一个个圆圈,有的圆,有的长一些,大点儿的,感觉可以把钢镚儿放进去。

  

  屋里的声音还是能听着一些。

  “下游排污的事情不是咱们能聊得,我只能告诉你该干你的干你的,别的事儿不要管,也不要参与。该想的办法我会想,一时半会儿还捅不出去。”

  “老徐,你问点儿能问的。”

  几个人哈哈干笑了几声后,沉默了好一会儿,只传来喝茶的啧啧声。

  “那我——呃,再请教个事儿哈,马老师你看,你比如说,如果我在最内侧车道上,限速是一百二吧,那可能我右边这个车道限速就是一百,对不对?这时候,比如说,我在最内侧车道上开着呢,前面有辆车,他一直一百迈的速度开着,也对,是不是?人家没超限速。但是啊,我要想超车,左边没路了,那我就得从右边超,那我从右边要超过他,我肯定不能开一百迈啊,我怎么也得一百一吧?这时候,我正超他呢,被摄像头一拍,这怎么办,您说,这是不是不合理……”

  

  东子听着听着,突然觉得有点儿可笑。人活一张脸,这胖子吭哧瘪肚的,就问出这么点儿事,水平可真是差远了。

  “国家这么做,一定是有他的道理——”

  包间里还不时传来马富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东子觉得那声音越听越像新闻联播。当年带着自己打江山的时候,他可不是这样,两句能让人寒毛立起来,还会唠点儿荤的。

  他用断掉的手指截面,滑着金钱豹光滑的外表,顺着豹子尾巴,一点儿点儿滑过去,丝丝冰凉。

  

  这舒服的触感,让他又想起那个女人,昨天晚上她嘴唇上反射出的,霓虹灯管下杂乱无章的光彩,随着脚步颠簸一颤一颤的长发。

  是那个女孩儿么,他印象里的那个名字的女孩儿,也不甚清晰了,唯一的记忆便是他们的成绩都不算好,也同时因为不及格被留下来过。那天不及格的学生要家长来领走,于是两个人便留到了最后。

  他是无所谓的,继续玩儿着自己手里无聊的活计,可那女孩儿却总是在哭,哭到鼻涕眼泪混在衣服上,流的满哪都是。间歇中抬起头喘气,无非是一张邋遢的,尚未长开的脸。

  

  如今竟是那样。

  他突然有种幻想,抓到那个女人之后,会不会有另一种结局,毕竟自己也这个岁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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