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生生不息
“几次搬家之后，再也找不到小时候那些视作珍宝的塑胶玩具了。有时会猜想，他们消失之后是不是有那么一刻，躺在垃圾堆里面，无望的看着天空。
若真如此，万分抱歉，少不更事，并非是我想离别。
好像人生无时无刻都在告别，告别珍视的东西，告别吃进去的食物，告别前一秒的时间，甚至曾经的自己。细胞每过六七年，也全换新了一遍。所以按年龄来算，我也起码是“第五代”了。前面有四个不同身材，不同样貌的我，已经消失在微观世界之中，尘归尘，土归土。
也许那四个少年还会与你们再相见，他们坐在地上拿起我咬过，触摸过，放在手里比比划划过的你们，继续做着对未来的梦，在我看不见的世界里。
那望你们珍重，后面的路，我要自己走了。”
——梁续（2019）
“人生很多事儿啊，不能太装逼。”
说话的人叫吴越。
三日之前，他还是一名上行下效，兢兢业业的小公务员。
说完他深深的又嘬了最后一口烟，然后腾出一只把着方向盘的手，将烟屁掐死档把前的烟灰缸里。那只手在仪表台前晃着找了几下，将电台里毛不易的声音又拧小了一些。这是他近几年提拔后养成的习惯，讲话，有讲话的方式。为了让其他人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可以短暂的牺牲掉一些“无用的”娱乐。
他试图打破车内混杂却凝固的空气，可惜这个时间了，没有人可以真的放松。
那另外两张微张着的嘴巴，依旧噤若寒蝉，只是焦灼的喘息声更加清晰了。
后排的梁续拧了拧身子，媳妇给他买的时髦外套在背后压着，几个小时间，他始终没来及思考褶皱的问题。并非不心疼，只是他更紧张前方百米外的那一道关卡。
足以毁掉他现在拥有的一切的关卡。
三天的不眠不休让他身上每一处关节都锈蚀在了一起，酸痛又肿胀。他凝视着前面仪表台的上方，六车道宽的柏油马路向前延伸着。本不该属于这个清冷早晨的水蒸气，扰乱着视线中的一切，缓慢车流中催促的喇叭声，让囚笼里红牛底子和二手烤烟的味道升腾起来。倘若真能逃出生天，他会第一时间趴在地上吐个痛快。
“——装得了一时啊，扛不住一辈子。”
见没人搭腔，吴越用拇指挠了挠嘴唇上的胡子茬，又自顾自的嘟囔下去。
“梁老师，你说你也是当爹的人了，那幼儿园的段子还记得么：送孩子去私立幼儿园，人家说组织游艇派对，你给孩子穿个泳裤就去了，到了人家问你，你家的游艇呢——”
“行了，”梁续用鼻子长长哼出一口气，此刻的聒噪只让他更加神烦。
“别叨叨了。”
梁续转头看向街边的店铺，一家店的招牌上用最近流行起来的国潮风格写着六个淡金大字“赵五炸鸡老店”，左边有个人头像，椭圆圈儿里面是一个带着小圆帽的古装男人，线条勾勒出来的，看着倒是比老干妈和王守义更有年代感一些。那标志吸引住了这个设计师的眼神，可惜手艺一般，俩眼睛一个大一个小，也没在一条水平线上。
发现自己走了神，他赶忙又把脑子拽回来。
只要再幸运这么一次，梁续心里默念，只要所有不可知的力量，能保佑他这一次。保佑那一家老小，能不受牵连。
一种明确的，又措不及防的绝望向他袭来，那愚蠢的图章让他想起了墨菲定律。他琢磨着这黑人说出来的话，墨菲是黑人么，听着有点儿像吧。他脑中浮现出摩根弗里曼微笑着的幻象，他知道那不是，这位黑人老头却坚持向他微笑。这种不切实际的幻象总是会在大是大非时塞满他的脑子，像考试时总会想起的烂俗情歌，越想静下心越会循环播放。
他突然有些怀疑吴越开口的目的，十多年的交往当中，他很确定一件事情，吴越的胆量和身材一样，都不大，略微有点儿“狗”。
吴越却越说越轻松：“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人总是要成熟点的，关键时刻不能瞎逞英——”
“你没完了？”
梁续胸口一股火顶着，什么也听不进去。
他摘下眼镜，无奈的搓了搓脸，渗出几天的油脂和沙土颗粒擦的痒痒。
“成嘞成嘞，我不说了，梁老师，”吴越苦笑一声，长叹一口气，“——窜儿也没用啊，反正前面死活一哆嗦。”
吴越说的也有道理，这一车人，都已没办法回头了。
不经意间，梁续看到自己的手指已经本能的死死勾在车玻璃按钮上，有些酸痛了。似乎愚笨的身体以为，只要一直不落下窗子，便能多一丝安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心神把眼镜戴上，怼了回去：
“小吴啊，私立也不是你说的那样，你还是多走走转转，别一天天的——”话说一半，他不知该怎么总结吴越的狭隘，似乎短时间内想不到“可以玩笑”的词汇。
他心里知道，吴越早就没有了陪他演下去的耐心，还是别把话说过了。
“哼。”
果然，吴越用鼻子短斥一声，他顿了顿，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是啊，梁老师见过大世面，人和人，可不一样哦——”
这句倒是把梁续给噎了个瓷实，他能听出来吴越语意中的讥讽。若不是自己佯装出的“差异”，事情也必然不会变成这样。
“还有私立的？”
副驾驶的Sunny插言道，她丝毫没有感受到那话里的意味，眼神中尚还有微弱的好奇。
她是这一整场混乱的起始，即便她本没有做错什么。
“呃。”
吴越没料到她会对幼儿园感兴趣，微微侧了侧脸吱呜一声。可不经意的眼神还是不偏不倚的路过了Sunny腿上的丝袜，以及丝袜上的破洞，才回到前方漫长的车队。
男人要想避开这些东西，恐怕还是需要些修炼，即便这个女人姿色平平，一身狼狈。
“咳——”不知道那一抹眼光有没有被Sunny察觉，吴越轻轻叹搜一声：“我就说这事儿——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姑娘啊，你早晚也要明白，谁的能力都有限——”
“策，”Sunny将套在假貂皮袖筒里的手一揣，不屑的看向窗外。
吴越连日里那事不关己的说教，还有那不可饶恕的背叛，早耗干了她最后一丝好感。她嘴角故意般微微上扬，挑衅般小声嘟囔了句：
“真能叨叨。”
“诶？”吴越挨了个窝心骂。想发作，却又不敢再平添事端，只好咬着牙晃了晃脑袋：
“得得得，诶，我他妈就是闲的我劝你们。反正我没别的本事，待会儿警察但凡要是把车拦了啊——”
话说到这里，Sunny夸张的将身体从靠背儿上弹了起来，直勾勾的瞪着吴越，逼迫他没有再说下去。
此时此刻，任何的退堂鼓的言辞都太过冒险。
两个人再次剑拔弩张，后排的梁续直听的头痛。他猛然间又想起车尾那让人后颈发凉的恐惧，赶忙伸手绕过后排的座椅背，向下探了探。
好在，那一丝温热上存。
他缓缓瘫坐回身子，看了看瘫软在自己旁边的胖喇嘛。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一团乱麻的，他已经缕不清了，但他清楚的知道：
如果这辈子要做任何偷鸡摸狗的事情的话，七十年大庆前戒备森严的北京，可以说是最傻逼的选择。
收费站前的临检点儿，就在百米开外。
若是真被拦下检查，至少有三件东西足够让自己“喝一壶”的：
前面身份特殊的女人。
右手边醒不过来的喇嘛。
后备箱里半死不活的陌生人。
喇嘛名叫原斌，此刻在梁续旁边躺的还挺销魂。梁续转眼看看，僧帽果然又歪向了一边儿，赶忙伸手又扶了一下。自打他昏过去之后，照顾他特意准备的形象，成了不得已的麻烦。小奔驰里空间有限，最难容忍的便是大胖子和高帽子，这两样他都占了。
但愿他们之前的猜测没错，靠着这一身奇特的装扮，能让检查松快些。梁续暗自思忖这伎俩似乎低估警察的智商，只是也没有更好的方案了。
“诶，统一口径啊，”他将手伸到前面摆了摆。
“统一口径，就说喝大了。”
Sunny回头看了看这个一动不动的大胖喇嘛，目光有些狐疑：
“不是说睡着了么？”
“睡着了能叫起来，”梁续收回胳膊，将手肘撑在膝盖上，“他现在——”
他没再说下去，意思众人也明白。
“和尚喝酒么？”Sunny发现了破绽，扭回头不安的冲梁续问道。
“是喇嘛，”梁续忙纠正她，“上师也行。”
可喇嘛能不能喝酒呢，梁续还真不知道。原斌才刚刚回到他生活之中，有太多话还没来得及问。
“哎呀——”吴越活动了下僵直的腰杆，劝慰道，“应该行吧，结婚的都有，有几个真虔诚的。”
他不忘借机找回嘴上失掉的面子：“诶，姑娘。你不是信那什么乱七八糟的么？你倒不如求求你那满地的神仙，胡黄白柳灰什么的，问问有没有管警察的。”
“咚！咚咚！”
微弱的的敲击声传来，车里瞬间回到了一片死寂，只剩双眼紧闭的原斌还在不知死活的喘着。
吴越眉毛瞬间锁死，和后面的梁续对了对眼神。
没错，好消息是，后备箱里的那个男人还活着，兴许是被梁续刚才的触碰给惊醒了。
坏消息是，只要他还活着，便比前面的警察要凶险多了。
梁续被血撞顶梁门，喉咙似乎起了皮儿，抑制不住的大口的喘息。除了祈祷之外，脑袋里只剩下颅内传来的高频噪音，口琴的最高音一般震得人睚眦剧烈。还有那一万只蚂蚁啃噬后脑神经的麻痒感，身子开始不由自主的微微抖动。
事到如今，他有些后悔让这两个老伙计加入这趟行程，但说什么都晚了。如果这敲击声一直持续下去的话，那么随着前面一半一半的检查几率，车里的人便都成了薛定谔盒子里的猫，在过岗前非死也非生。
要是时间还来得及，要是周围没有车，他会义无反顾的拉开车门打开后备箱把那该死的混蛋再补上几脚，只要能让这声音停止。
车流再次缓缓的向前移动，吴越的右脚没有习惯性的踩下去，迟疑在半空。他对于这局势，越来越没有把握了。
车厢中几天没动地方的浑浊空气，在他们鼻腔和气管之间上下循环着。梁续甚至不敢再抬头去看，只能从前排急促的喘息声中，判断着离检查岗的距离。
“死活一哆嗦，”他咬紧了牙，可意识还是不受控制的游离起来。
“听天由命吧。”
他话语间已没了什么逻辑。
车一晃，原斌脑袋上的驼绒的帽子又倒了了下来，只好再伸手去扶住。手在原斌脑袋上碰触到了些湿润的东西。梁续知道那是什么，下意识的咬了咬牙，将手抽回来放在屁股下面蹭了蹭。
象征着他甜蜜婚姻的A45，此刻也如同疲惫的他一样，早已没了干净和漂亮。梁续又看了眼这个挡住了整面玻璃的胖子，他始终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是原斌，和那个球场上耍帅的清秀的少年，实在对不上号。
也没那么重要了，只要能带自己出去就行。
也许是摩根弗里曼的保佑，五米开外，交警不偏不倚的伸出了手，向左边挥了挥，示意下一辆车靠边停下。
开车的吴越一脚刹车踩停，一车人静默的盯着警察，期待着一丝侥幸。梁续暗自揣度着是否有假装没看到冲过去的可能，但警察身后收费站长长的横杆，让他很快恢复了理智。
片刻之后，车子停靠在了红色路障的一边儿。
一个中年警察绕过引擎盖走到窗前，与以往的查酒驾不同，这段时间所有的警察都因为连天的加班而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他将手伸到玻璃前，手指向下压了压，示意把窗户降下。
吴越的余光分明看见了警察的手势，却迟迟不敢做出反应。在确定没有周旋的余地后，才慢慢将手按到门把手上，顺着它向上摸索。一旁的Sunny赶忙趴过身子，按下门把手下面的黑色按键，她不想在这一步就引起警察的注意。
可惜也并不熟练，一下把四个玻璃都降了下来。
“呦——”
警察的脸似画卷一般慢慢露了出来，带出一丝不明所以的笑意，“是自己车么，驾驶证行驶本儿，看一下。”
“诶我的我的——”
眼前已经黑过几阵的梁续，用最后的一丝理智伸手进前面的手套箱，将里面的黑本儿和蓝本儿取出。
“有本儿，您扫一下。”
吴越稍微往上对了下眼神，恭敬的笑了笑。
可能是因为后排梁续的声音，警察撅着屁股弯下腰，将脑袋往里探了探。吴越的鼻尖快要触到警察的帽檐，似乎能闻见烈日烘烤后里面透出的汗味儿。
警察仔细看了看车里的一行人，又如同爬行类动物一般把脑袋缩了回去，往后一扭，冲不远处的其他警察指着车喊了一句：
“诶，有喇嘛——”
梁续的眼神死死的盯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跟着看了过去，好在那边的高个子警察貌似对喇嘛也没什么兴趣，用下巴知会了一下，便又转头拦车去了。
“有证么？”警察冲角落里的原斌点了点。
没想到还真要看证，梁续暗自庆幸。趁着吴越搪塞般的左顾右盼，他悄悄伸手往一边儿的黄布袋里摸索起来。
“呃，这儿干嘛呢？”吴越总算想出一句能转移注意的话。
“例行检查，”警察似乎并不认为这是个好问题，表情又严肃了些。他看到了里面的杂乱，偏着脖子看向后排。
“他怎么的？”他指了指后排一动不动的原斌。
“喝大了，喝大了。”吴越赶忙笑着解释起来。
警察微微皱了皱眉，“能醒么？”
“唉呀——”梁续将脸向前凑凑，“试了，叫不起来，”他堆出为难的苦笑，“喝太多了。”
“喇嘛还喝啊？”警察微微皱眉，似也对这“不虔诚”，略有看法。
总算摸到，梁续心头暗喜，用尽量平缓的速度递给警察。
警察翻开藏青色的塑料皮，似乎也没见过几次这么稀奇的证件，边看边念出声来。
“原——斌——”
“上师！”
Sunny在一旁补充道。梁续一慌，想上去捂住她的嘴巴，以免再说出些别的什么。
警察没料到会有人纠正，将帽檐抬了抬，看向Sunny。
Sunny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干脆挤出一个熟练的谄媚微笑，冲警察做作的眨了眨眼睛。
那一副略带挑逗的乖巧，与几分钟前的白眼狼势派判若两人。警察被看得不好意思，还是转向吴越这边。
“身份证带了么？”
“有，”吴越赶紧点点头，“有的。”说罢从夹克兜里掏出身份证递过去。
“给您。”
警察等待着机器扫描的结果，好在，好在吴越的身份证自然是安善良民。于是他抬手将这两张卡片叠在一起，递回车里。
“咚！咚咚！”
久违的敲击声像是相机的快门，将三张标准的笑脸定格在空气中。
“嗯？”
果然，警察一皱眉，扭头向车后方望了望。
梁续手脚一片针扎似的发麻，贼起飞智，用最大的声音咳嗽起来，幻想能将那声音盖住。
却没想咳嗽声刚发出来，便和前面Sunny的咳嗽声混在了一起。
警察的神色猝然冷了，拿着证件的手收回了窗外。他缓缓的直起身子，向车后备箱的方向走去。
梁续只感觉一阵晕眩，秒秒钟浑身被汗水浸透。
“诶您好同志！”
吴越突然将身子向外探，叫住了警察。
他的声音似乎压抑了太久，转换了好几个音阶，配上同志两个字显得有些搞笑。
只是在梁续听来，这更像是一个炸雷。
他真的能信任吴越么？哪怕赌上所有人的安全？
警察微微回了下头，似乎对这种干扰有所防备，没搭理，继续缓步向车后走去。
“我有事要汇报！”
吴越声音大了很多，也严肃了一些。
警察终于停住了脚，将信将疑的转回身。
吴越肩膀却轻轻的抖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的后腰上，被一个冷冰冰的硬东西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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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那四个少年还会与你们再相见，他们坐在地上拿起我咬过，触摸过，放在手里比比划划过的你们，继续做着对未来的梦，在我看不见的世界里。
那望你们珍重，后面的路，我要自己走了。”
——梁续（2019）
“人生很多事儿啊，不能太装逼。”
说话的人叫吴越。
三日之前，他还是一名上行下效，兢兢业业的小公务员。
说完他深深的又嘬了最后一口烟，然后腾出一只把着方向盘的手，将烟屁掐死档把前的烟灰缸里。那只手在仪表台前晃着找了几下，将电台里毛不易的声音又拧小了一些。这是他近几年提拔后养成的习惯，讲话，有讲话的方式。为了让其他人能明白他话中的意思，可以短暂的牺牲掉一些“无用的”娱乐。
他试图打破车内混杂却凝固的空气，可惜这个时间了，没有人可以真的放松。
那另外两张微张着的嘴巴，依旧噤若寒蝉，只是焦灼的喘息声更加清晰了。
后排的梁续拧了拧身子，媳妇给他买的时髦外套在背后压着，几个小时间，他始终没来及思考褶皱的问题。并非不心疼，只是他更紧张前方百米外的那一道关卡。
足以毁掉他现在拥有的一切的关卡。
三天的不眠不休让他身上每一处关节都锈蚀在了一起，酸痛又肿胀。他凝视着前面仪表台的上方，六车道宽的柏油马路向前延伸着。本不该属于这个清冷早晨的水蒸气，扰乱着视线中的一切，缓慢车流中催促的喇叭声，让囚笼里红牛底子和二手烤烟的味道升腾起来。倘若真能逃出生天，他会第一时间趴在地上吐个痛快。
“——装得了一时啊，扛不住一辈子。”
见没人搭腔，吴越用拇指挠了挠嘴唇上的胡子茬，又自顾自的嘟囔下去。
“梁老师，你说你也是当爹的人了，那幼儿园的段子还记得么：送孩子去私立幼儿园，人家说组织游艇派对，你给孩子穿个泳裤就去了，到了人家问你，你家的游艇呢——”
“行了，”梁续用鼻子长长哼出一口气，此刻的聒噪只让他更加神烦。
“别叨叨了。”
梁续转头看向街边的店铺，一家店的招牌上用最近流行起来的国潮风格写着六个淡金大字“赵五炸鸡老店”，左边有个人头像，椭圆圈儿里面是一个带着小圆帽的古装男人，线条勾勒出来的，看着倒是比老干妈和王守义更有年代感一些。那标志吸引住了这个设计师的眼神，可惜手艺一般，俩眼睛一个大一个小，也没在一条水平线上。
发现自己走了神，他赶忙又把脑子拽回来。
只要再幸运这么一次，梁续心里默念，只要所有不可知的力量，能保佑他这一次。保佑那一家老小，能不受牵连。
一种明确的，又措不及防的绝望向他袭来，那愚蠢的图章让他想起了墨菲定律。他琢磨着这黑人说出来的话，墨菲是黑人么，听着有点儿像吧。他脑中浮现出摩根弗里曼微笑着的幻象，他知道那不是，这位黑人老头却坚持向他微笑。这种不切实际的幻象总是会在大是大非时塞满他的脑子，像考试时总会想起的烂俗情歌，越想静下心越会循环播放。
他突然有些怀疑吴越开口的目的，十多年的交往当中，他很确定一件事情，吴越的胆量和身材一样，都不大，略微有点儿“狗”。
吴越却越说越轻松：“有多大屁股穿多大裤衩——人总是要成熟点的，关键时刻不能瞎逞英——”
“你没完了？”
梁续胸口一股火顶着，什么也听不进去。
他摘下眼镜，无奈的搓了搓脸，渗出几天的油脂和沙土颗粒擦的痒痒。
“成嘞成嘞，我不说了，梁老师，”吴越苦笑一声，长叹一口气，“——窜儿也没用啊，反正前面死活一哆嗦。”
吴越说的也有道理，这一车人，都已没办法回头了。
不经意间，梁续看到自己的手指已经本能的死死勾在车玻璃按钮上，有些酸痛了。似乎愚笨的身体以为，只要一直不落下窗子，便能多一丝安全。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缓了缓心神把眼镜戴上，怼了回去：
“小吴啊，私立也不是你说的那样，你还是多走走转转，别一天天的——”话说一半，他不知该怎么总结吴越的狭隘，似乎短时间内想不到“可以玩笑”的词汇。
他心里知道，吴越早就没有了陪他演下去的耐心，还是别把话说过了。
“哼。”
果然，吴越用鼻子短斥一声，他顿了顿，抿了抿干涩的嘴唇。
“是啊，梁老师见过大世面，人和人，可不一样哦——”
这句倒是把梁续给噎了个瓷实，他能听出来吴越语意中的讥讽。若不是自己佯装出的“差异”，事情也必然不会变成这样。
“还有私立的？”
副驾驶的Sunny插言道，她丝毫没有感受到那话里的意味，眼神中尚还有微弱的好奇。
她是这一整场混乱的起始，即便她本没有做错什么。
“呃。”
吴越没料到她会对幼儿园感兴趣，微微侧了侧脸吱呜一声。可不经意的眼神还是不偏不倚的路过了Sunny腿上的丝袜，以及丝袜上的破洞，才回到前方漫长的车队。
男人要想避开这些东西，恐怕还是需要些修炼，即便这个女人姿色平平，一身狼狈。
“咳——”不知道那一抹眼光有没有被Sunny察觉，吴越轻轻叹搜一声：“我就说这事儿——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姑娘啊，你早晚也要明白，谁的能力都有限——”
“策，”Sunny将套在假貂皮袖筒里的手一揣，不屑的看向窗外。
吴越连日里那事不关己的说教，还有那不可饶恕的背叛，早耗干了她最后一丝好感。她嘴角故意般微微上扬，挑衅般小声嘟囔了句：
“真能叨叨。”
“诶？”吴越挨了个窝心骂。想发作，却又不敢再平添事端，只好咬着牙晃了晃脑袋：
“得得得，诶，我他妈就是闲的我劝你们。反正我没别的本事，待会儿警察但凡要是把车拦了啊——”
话说到这里，Sunny夸张的将身体从靠背儿上弹了起来，直勾勾的瞪着吴越，逼迫他没有再说下去。
此时此刻，任何的退堂鼓的言辞都太过冒险。
两个人再次剑拔弩张，后排的梁续直听的头痛。他猛然间又想起车尾那让人后颈发凉的恐惧，赶忙伸手绕过后排的座椅背，向下探了探。
好在，那一丝温热上存。
他缓缓瘫坐回身子，看了看瘫软在自己旁边的胖喇嘛。
事情是怎么变成这一团乱麻的，他已经缕不清了，但他清楚的知道：
如果这辈子要做任何偷鸡摸狗的事情的话，七十年大庆前戒备森严的北京，可以说是最傻逼的选择。
收费站前的临检点儿，就在百米开外。
若是真被拦下检查，至少有三件东西足够让自己“喝一壶”的：
前面身份特殊的女人。
右手边醒不过来的喇嘛。
后备箱里半死不活的陌生人。
喇嘛名叫原斌，此刻在梁续旁边躺的还挺销魂。梁续转眼看看，僧帽果然又歪向了一边儿，赶忙伸手又扶了一下。自打他昏过去之后，照顾他特意准备的形象，成了不得已的麻烦。小奔驰里空间有限，最难容忍的便是大胖子和高帽子，这两样他都占了。
但愿他们之前的猜测没错，靠着这一身奇特的装扮，能让检查松快些。梁续暗自思忖这伎俩似乎低估警察的智商，只是也没有更好的方案了。
“诶，统一口径啊，”他将手伸到前面摆了摆。
“统一口径，就说喝大了。”
Sunny回头看了看这个一动不动的大胖喇嘛，目光有些狐疑：
“不是说睡着了么？”
“睡着了能叫起来，”梁续收回胳膊，将手肘撑在膝盖上，“他现在——”
他没再说下去，意思众人也明白。
“和尚喝酒么？”Sunny发现了破绽，扭回头不安的冲梁续问道。
“是喇嘛，”梁续忙纠正她，“上师也行。”
可喇嘛能不能喝酒呢，梁续还真不知道。原斌才刚刚回到他生活之中，有太多话还没来得及问。
“哎呀——”吴越活动了下僵直的腰杆，劝慰道，“应该行吧，结婚的都有，有几个真虔诚的。”
他不忘借机找回嘴上失掉的面子：“诶，姑娘。你不是信那什么乱七八糟的么？你倒不如求求你那满地的神仙，胡黄白柳灰什么的，问问有没有管警察的。”
“咚！咚咚！”
微弱的的敲击声传来，车里瞬间回到了一片死寂，只剩双眼紧闭的原斌还在不知死活的喘着。
吴越眉毛瞬间锁死，和后面的梁续对了对眼神。
没错，好消息是，后备箱里的那个男人还活着，兴许是被梁续刚才的触碰给惊醒了。
坏消息是，只要他还活着，便比前面的警察要凶险多了。
梁续被血撞顶梁门，喉咙似乎起了皮儿，抑制不住的大口的喘息。除了祈祷之外，脑袋里只剩下颅内传来的高频噪音，口琴的最高音一般震得人睚眦剧烈。还有那一万只蚂蚁啃噬后脑神经的麻痒感，身子开始不由自主的微微抖动。
事到如今，他有些后悔让这两个老伙计加入这趟行程，但说什么都晚了。如果这敲击声一直持续下去的话，那么随着前面一半一半的检查几率，车里的人便都成了薛定谔盒子里的猫，在过岗前非死也非生。
要是时间还来得及，要是周围没有车，他会义无反顾的拉开车门打开后备箱把那该死的混蛋再补上几脚，只要能让这声音停止。
车流再次缓缓的向前移动，吴越的右脚没有习惯性的踩下去，迟疑在半空。他对于这局势，越来越没有把握了。
车厢中几天没动地方的浑浊空气，在他们鼻腔和气管之间上下循环着。梁续甚至不敢再抬头去看，只能从前排急促的喘息声中，判断着离检查岗的距离。
“死活一哆嗦，”他咬紧了牙，可意识还是不受控制的游离起来。
“听天由命吧。”
他话语间已没了什么逻辑。
车一晃，原斌脑袋上的驼绒的帽子又倒了了下来，只好再伸手去扶住。手在原斌脑袋上碰触到了些湿润的东西。梁续知道那是什么，下意识的咬了咬牙，将手抽回来放在屁股下面蹭了蹭。
象征着他甜蜜婚姻的A45，此刻也如同疲惫的他一样，早已没了干净和漂亮。梁续又看了眼这个挡住了整面玻璃的胖子，他始终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是原斌，和那个球场上耍帅的清秀的少年，实在对不上号。
也没那么重要了，只要能带自己出去就行。
也许是摩根弗里曼的保佑，五米开外，交警不偏不倚的伸出了手，向左边挥了挥，示意下一辆车靠边停下。
开车的吴越一脚刹车踩停，一车人静默的盯着警察，期待着一丝侥幸。梁续暗自揣度着是否有假装没看到冲过去的可能，但警察身后收费站长长的横杆，让他很快恢复了理智。
片刻之后，车子停靠在了红色路障的一边儿。
一个中年警察绕过引擎盖走到窗前，与以往的查酒驾不同，这段时间所有的警察都因为连天的加班而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他将手伸到玻璃前，手指向下压了压，示意把窗户降下。
吴越的余光分明看见了警察的手势，却迟迟不敢做出反应。在确定没有周旋的余地后，才慢慢将手按到门把手上，顺着它向上摸索。一旁的Sunny赶忙趴过身子，按下门把手下面的黑色按键，她不想在这一步就引起警察的注意。
可惜也并不熟练，一下把四个玻璃都降了下来。
“呦——”
警察的脸似画卷一般慢慢露了出来，带出一丝不明所以的笑意，“是自己车么，驾驶证行驶本儿，看一下。”
“诶我的我的——”
眼前已经黑过几阵的梁续，用最后的一丝理智伸手进前面的手套箱，将里面的黑本儿和蓝本儿取出。
“有本儿，您扫一下。”
吴越稍微往上对了下眼神，恭敬的笑了笑。
可能是因为后排梁续的声音，警察撅着屁股弯下腰，将脑袋往里探了探。吴越的鼻尖快要触到警察的帽檐，似乎能闻见烈日烘烤后里面透出的汗味儿。
警察仔细看了看车里的一行人，又如同爬行类动物一般把脑袋缩了回去，往后一扭，冲不远处的其他警察指着车喊了一句：
“诶，有喇嘛——”
梁续的眼神死死的盯着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跟着看了过去，好在那边的高个子警察貌似对喇嘛也没什么兴趣，用下巴知会了一下，便又转头拦车去了。
“有证么？”警察冲角落里的原斌点了点。
没想到还真要看证，梁续暗自庆幸。趁着吴越搪塞般的左顾右盼，他悄悄伸手往一边儿的黄布袋里摸索起来。
“呃，这儿干嘛呢？”吴越总算想出一句能转移注意的话。
“例行检查，”警察似乎并不认为这是个好问题，表情又严肃了些。他看到了里面的杂乱，偏着脖子看向后排。
“他怎么的？”他指了指后排一动不动的原斌。
“喝大了，喝大了。”吴越赶忙笑着解释起来。
警察微微皱了皱眉，“能醒么？”
“唉呀——”梁续将脸向前凑凑，“试了，叫不起来，”他堆出为难的苦笑，“喝太多了。”
“喇嘛还喝啊？”警察微微皱眉，似也对这“不虔诚”，略有看法。
总算摸到，梁续心头暗喜，用尽量平缓的速度递给警察。
警察翻开藏青色的塑料皮，似乎也没见过几次这么稀奇的证件，边看边念出声来。
“原——斌——”
“上师！”
Sunny在一旁补充道。梁续一慌，想上去捂住她的嘴巴，以免再说出些别的什么。
警察没料到会有人纠正，将帽檐抬了抬，看向Sunny。
Sunny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干脆挤出一个熟练的谄媚微笑，冲警察做作的眨了眨眼睛。
那一副略带挑逗的乖巧，与几分钟前的白眼狼势派判若两人。警察被看得不好意思，还是转向吴越这边。
“身份证带了么？”
“有，”吴越赶紧点点头，“有的。”说罢从夹克兜里掏出身份证递过去。
“给您。”
警察等待着机器扫描的结果，好在，好在吴越的身份证自然是安善良民。于是他抬手将这两张卡片叠在一起，递回车里。
“咚！咚咚！”
久违的敲击声像是相机的快门，将三张标准的笑脸定格在空气中。
“嗯？”
果然，警察一皱眉，扭头向车后方望了望。
梁续手脚一片针扎似的发麻，贼起飞智，用最大的声音咳嗽起来，幻想能将那声音盖住。
却没想咳嗽声刚发出来，便和前面Sunny的咳嗽声混在了一起。
警察的神色猝然冷了，拿着证件的手收回了窗外。他缓缓的直起身子，向车后备箱的方向走去。
梁续只感觉一阵晕眩，秒秒钟浑身被汗水浸透。
“诶您好同志！”
吴越突然将身子向外探，叫住了警察。
他的声音似乎压抑了太久，转换了好几个音阶，配上同志两个字显得有些搞笑。
只是在梁续听来，这更像是一个炸雷。
他真的能信任吴越么？哪怕赌上所有人的安全？
警察微微回了下头，似乎对这种干扰有所防备，没搭理，继续缓步向车后走去。
“我有事要汇报！”
吴越声音大了很多，也严肃了一些。
警察终于停住了脚，将信将疑的转回身。
吴越肩膀却轻轻的抖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的后腰上，被一个冷冰冰的硬东西顶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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