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吹灯（二）
云层之上，天门波纹四起，身披金甲，手持戈矛的天猷元帅早已蓄势待发，在他的身后，天兵天将披着银亮色的盔甲，在云雾之中阵仗如龙蛇，绵延数十里。
“传令击鼓！”天猷元帅起身，甩起鲜红大氅，面无表情说道：“既然各位兄长想要再看看，那便让我先行下界，也好向哥哥们证明一下，此人手段，真的需要请几位哥哥伸出援手了！”
另有三道光影立于高台，并未因天猷三两句话而跟着下界。
桃夭将两叠麒麟蹄肉剔去毒素后散给了清蛰街外围观的百姓，据说有人吃完身轻如燕，轻轻一蹦便能跃上屋脊，有人吃完视听变得十分敏锐，睁眼可见百米外来者模样，听得落叶坠地之声，有人白发生乌，旧疾不复……
驻扎在清蛰街外的天兵天将应是被上界抛弃了，至今未见有援兵下界。有心思活络的，混入普通人中，窃食麒麟肉，怎料得吃完便血肉腐烂，骨碎魂灭。吓得其他天兵天将再不敢动此心思。
“这是天界在我们身上设下的禁制，说到底，他们还是不信任我等！我们辛辛苦苦从人间踏天路过天门上界，小心翼翼地躲过沦为养料的下场，加入了他们的军伍，却被要求对着我的同族发起攻讦，我们此举，对得起这片山河土地吗？”有年长的天兵嘶吼。无人知道的是，在他的衣服里，心口处，藏有一枚杀机凌冽的桃花。
“靠！忙忙碌碌大半辈子，结果白忙活？”有天兵不满地骂骂咧咧，“算了，你们打吧，我回故乡看看好了。”有的心灰意冷，当即动身离开了临溪镇。接二连三地，有结对离开的，有独自远走的，最后清蛰街道外的天兵，仅余十几。
一片片桃花悄然落在桃夭的发梢上，嬉笑着与桃夭讲述着清蛰街外正在发生的事情。当所有的桃花讲完以后，桃夭抬眼看着天幕，喃喃自语，“下一个敌人，快来了呢！”
两淮山海岸一侧，陈予安兄妹二人正准备离开两淮境。昨夜里，陈予念在山中清潭边坐了一夜。因为族长爷爷临终前曾对她说：入夜后，切莫留宿，行至山深处，见清泉，即见未来身。可那位老人对陈予安说的，却是入夜后，夺龙珠。
直到这时，刘言章才得空问道：“为何诸位，会此时赶到两淮？”
青罗圣人拿出一张破烂宣纸，上书“上邪”二字，他郑重说道：“尊圣调度！特赴两淮，涉局！”
青罗圣人口中的尊圣，便是看守烛龙的上邪圣人。自山海时代结束后，人族仅存的一位古圣人。她自封元神于体内，守了人族千万年，却因身形腐朽，貌比恶鬼，为世人唾弃，而不得不覆上面纱。
“你们辖境内的天门，都没有异状？”文先生疑惑问道。
“没有，很平静！”宛丘圣人说道，“两界之间的战场，或许只有这一处！”
文先生又问道：“洛河圣人呢？”
几位圣人互相看了看，却无人回答。
“是不是尊圣没让她参与？”
洛河圣人，是除了上邪圣人外，仅有的女圣。
“在开战之前，把此地所有生灵，都带走吧！”刘言章说道。
“也对，那便让秦缓带着他们，离开这里。去青罗圣人境内暂避一下。”文先生补充说道，“现在就开始着手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等会，让我和蝉衣、还有姬曜再说几句话吧！”秦缓说道。
刚来的几位圣人皱了皱眉，不过无人反对。
秦缓又带着秦蝉衣走入书房里，姬曜诧异地看了看文先生，得了先生点头以后，方才匆匆跟上进了书房。他与这位秦神医是真的不太熟悉。
书房里，秦蝉衣背对着门，在她的身前上空，老人漂浮着。秦缓看到姬曜，歉意地笑了笑，“很抱歉，把你也拉到了这场风波中。”
姬曜没有说话，他抿着嘴摇了摇头。
“我也很为难，可是你们回来的时候，他们都在这，我没有办法，要保全你们的性命，只能配合陈予安，演这么一出戏。依陈氏的行事风格，他们是不可能放过我们的，所以我只能尽力，去保蝉衣的性命。不过也很幸运，昨夜你没傻傻地待在这儿，你们现在也都安然无事。”老人悲悯地说道。
姬曜走上前去，与秦蝉衣站在一起，“没关系，您已经尽力了！”
秦缓拍了拍姬曜的肩膀：“把你也叫进来，其实是想替你缓治心病！”
姬曜愣了一下，不解其意。
秦缓转过身对秦蝉衣威严正色道：“蝉衣，我知道，你在怪我这么多年一直不替你爹娘报仇。可是孙女，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一名医者，我的职责是救人，而不是杀人！”
姬曜低头敛目，不言不语地听着，秦蝉衣亦是沉默地低着头。
“我当年医术出师后，便出门游历了。起初，无论遇到的是富贵官宦人家，还是贫困潦倒门户，但凡是有疾在身之人，我都会出手替他们诊断医治。可是当我医治的人越来越多时，我逐渐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
“你说，有一枯槁老人，身染重疾，命垂一线，每日苟延残喘，膝下儿女众多，却无一肯为他请医看病，如是之人，当救不当救？”
“有少不更事的稚童，偶染奇疾，每日服食大量珍稀药草续命，若施以援手，还可再替他延十年寿命，你说，救他，有没有必要？”
秦缓看向一直盯着桌上散乱竹简发呆的姬曜，姬曜似是察觉到老人的目光，尴尬地挠了挠头。老人自问自答道：“这世上的人心，我看得太多了，尔虞我诈，利益之争，不知道是从哪儿蔓延开的风气，让世间变得如此污浊。我知道你们心里都很难熬，很想放弃自己恪守着的规矩，与这个世界、与那些不守规矩的人讲讲自己的道理。可是，当年我遇到那些人，都救了。”
秦缓满目颓然地看着桌上堆起的医书，“老人的儿女们予我冷眼，稚童的父母对我感激涕零。或许真相说出来很难听，可事实本就如此。老人对儿女而言，已经成了累赘，失去了所有的价值，死掉是最完美的解决办法，孩子是父母的希望，即便只有十年的寿命，父母也不会放弃他们的孩子，因为孩子还小，还有无限的可能性，还可以创造价值……蝉衣，当我们想与世界讲道理之前，是不是应该去听一听，属于这个世界，属于众人的道理？虽然有些难听，可很多，都是无法反驳的事实。”
“那一阵子里，我再没有行医救人，我躲在浩瀚的书海里逃避现实，我不断地问自己，不问缘由地行医救人，真的是对的吗？以及，我到底应不应该继续行医救人？”
姬曜不知何时抬起了头，他看着老人深邃的眼眸，有些恍惚，要经历多少的世事，回忆起来才能如此平和，不带丝毫的戾气？
秦蝉衣只是沉默着，倔强地不肯说话。
“答案你也知道，我依旧选择治病救人。只是正如你所见，我不再四处游历，不再宣扬自己医术高明，我只救主动前来的人，我窝在这山林之中，每日与药草为伴。但凡有求药之人，我一定会救，因为他来了，他想活下去，这个想法本身并没有错，而作为医者，我的职责就是让他的这个想法实现！至于匡扶正义、惩奸除恶，另有他人。我只负责治病救人。”
“你恨我，恨我去救杀死你爹娘的元凶。可是，仇恨只会让人失去理智。一直活在仇恨中的人，永远都得不到解脱。”
“陈予念，出生便患有枯血之毒，她想活有错吗？”秦缓低下身子，替秦蝉衣擦去脸颊上的泪珠。“她也许双手已经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可这不是你起杀心的道理。你想替你爹娘报仇，难道我就不想替他们报仇吗？我儿子自懂事便跟随我学医，二十岁的年纪里，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满腔的抱负还没有实现就离开了，你说我不难过吗？我也想他们受到惩罚，可当她来求药的时候，你或许没有注意到，她的手，比我这双手还要干枯。她也想活着，这本身并没有错！做错事的，是陈氏，是她爷爷，是她父亲，是她兄长。”
秦蝉衣再也憋不住，眼泪如流水一般从眼眶中涌出，姑娘哭得撕心裂肺：“他们拿到药还要杀你，这也没错？”
“是陈予安，不是她！”秦缓低声喃喃，“我看过这么多的世人，人心如何，怎会不知？陈予念或许有些心计，可她从来没对我们有过杀心，这我是感受得到的。而陈予安心思深沉，他之前一直在篝火旁寸步不离，其实只是在看守着不让我离开罢了。他才是外面这些行尸的操纵者。”
秦缓看了看窗外，尚有一片绿色可寻觅，“孙女，以后还是别当医师了吧！也别回西洲了，去名山大川里走走吧，看看天地造就的奇景。你手里有定风珠，在那些妖族眼中也算有些威慑力的，若是遇到难缠的，你就说自己是扁鹊后人，他们还是会给我这糟老头子，留些余地的。毕竟这些年，奇奇怪怪的妖怪，我也救了不少。”末了，老人怅然说道：“至于你爹娘，有机会的话，我会去替他们讨个公道的！”
秦缓飘过书桌，“好了，你现在快回去收拾收拾准备离开吧！他们说这儿快要乱了，现在走还来得及！”
“那你们呢？”秦蝉衣侧过身子擦干眼泪才转过来，她看了看秦缓，又看向姬曜。
“我很快也会离开的！你放心好了，爷爷以后会去找你的！”秦缓背着手，在屋里四处飘着，“至于姬公子，他应该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
姬曜默然地点了点头。
秦蝉衣离开书房以后，秦缓方才长舒一口气，接着绕着姬曜环视一圈，“其实刚刚与蝉衣的那些话，也是在说给你听！我行医这么多年，人心里装着什么，我瞧得分明。你一直郁结难解，若是不加以疏导控制的话，很可能会直接孕造心魔！”
姬曜抿着嘴，单手捂在脸上，眼睛紧闭着，眼睛鼻子往中央靠拢，而后瞬间眉头舒展，像是卸下面具一般，五指用力地从脸上抽离。他像是瞬间换了个人，身心疲累、语气颓废，“他们都死了……我所在乎的，我仅剩的妹妹，那些圣人的言外之意，无非就是，她可能也会死在我之前！”少年掩面，涕泗横流，比之方才的秦蝉衣还要狼狈。
秦缓一直等到姬曜的情绪稳定下来以后，方才继续说道：“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其实解不了你的心结，可作为老人，还是有一两句经验想要告诉给你，也希望你能够顺利熬过心里这关。在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之前，就算赌上性命去挽救也是值得的，若是无法挽回的话，可以一直记着，但不要过于自责。”老人飘着身子，颤悠悠地回望一眼桌前躺着自己的身体，长叹一声往门外走去。
屋外正巧传来宛丘圣人的声音，让他们快些结束，因为……天门似乎有重开的迹象了。
姬曜闻言跟着秦缓匆匆出门，秦缓让秦蝉衣先行离开，而他与刘言章一起，等着对方将两淮百姓交予自己带离此地。至于姬曜，当此之时，他操纵着大量僵尸，与几位圣人共同赶往清蛰街。
一行人刚下九影山，白云间便有天梯铺向人间。充斥着浓郁灵气的风从天门中吹出，上界地下的阵法上，一个接一个的修士身体快速干瘪。他们是这些灵气之源，他们很快地从修士跌落为普通人，失去修为，最后就连生机都被束缚着他们的阵法所掠夺。
苍穹之上，巍峨的门户逐渐显露，灵气所化的白玉柱间，森森巨门，再度显露人间。
有仙鹤出于天门，舞于长空。有天兵列阵而下，踏天路赴往两淮。
眼见上界兵马入境，战争一触即发。刘言章只得让秦缓先行离去，等自己寻到机会，再将境内众生交托与他。
秦缓倒也明白局势如何，没有多做犹豫，魂魄瞬息远去，追上快要离开两淮的秦蝉衣，随她一同去往海外的青罗境。
在刘言章众人的合力催动下，两淮境的阵法自泥层之中浮现，湛蓝色的阵图将两淮境整个辖区都包裹在内。而两淮山山体蓦然开裂，山上泥石落下，树木折断。苍苍古木之上，红衣女子立于树木之顶，怀抱松鼠，身形转瞬消失。自山体开裂的缝隙可见数不清的森森白骨。
刘言章手持伞刀立于阵法中央，文先生身形化作一缕青烟融入刘言章体内。随着刘言章缓缓转动手腕，他的脚下阵法璀璨，无尽光华尽入其身。
圣人埋骨之地，铸就两淮之境。
阵法所护之地，人族安居之境。
两淮，流离于人间最边境，却也是人族圣人的安眠之地。
仙人临尘，意欲罪罚众生。肃然可闻，茫茫大军自天阶上走下。
与刘言章同行的三位圣人分立刘言章脚下阵法的东西南三方，姬曜立于正北方，四人把守四极，替阵法中央处的刘言章压阵。
天之高处，仙人立云端，轻拂瑶琴，替天兵天将助威助势。音波如水纹，层层散入人间。
刘言章身形如鬼魅，沿着通天之路飞奔而上。他手中的伞刀四下飞舞，不断切割开敌人的盔甲，斩断天兵天将的身体。音波在两淮境的阵法上掀起波澜，却未有大用。如一碟开胃小菜般，只是前来助兴罢了。
于天路之上前进百步之后，刘言章便停步不前，他已经到达了两淮境阵法的最高点，于此处，刘言章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手中狭长伞刀脱离，自主御敌，而随着他手掌结印，两淮山内一具具的白骨从裂缝中飞出，伴随着刘言章轻念一声“得罪”后，骸骨灵台燃起一点烛火，白骨之爪结着圣人法印，于刘言章的前方，于阵法之外，轰然一声，化为飞灰。
骸骨消殒一击，直接将刘言章上方的百余台阶横扫而空。
刘言章接过倒飞入手的伞刀，插入伞内背上后，继续结着法印，看样子他是准备一鼓作气直接将天路扫净了。
而随着一具具的骸骨如炮弹般炸裂，这片人间角落像是下起了一场大雨，山林之中不断有银色碎片自天际坠落。
“降五雷开路！”天门内，身披金甲的天猷元帅俯视人间、不耐烦地说道。
人间大道秩序之上，又有天道秩序降临。
两方秩序相驳。
上界大道秩序压于人间秩序之上，却并未如天猷元帅所言，降天雷开路。而人间大道秩序，却如他所言道，其内皆孕生金、木、水、火、土五雷，雷云滚滚，声势浩大。只一瞬间，雷罚降世。只不过，这无尽的雷电，却是降在了天路上，一遍又一遍地洗刷着天地之间的台阶。
抚琴的仙人被天雷淹没其中，当天雷从那片区域散去的时候，焦黑的尸体从中坠落。而尸体手中的瑶琴，却越发地晶莹，瑶琴自主从尸体手中脱落，飞入天门内。
仙禽身上环绕着袅袅仙气，奈何生机具断，陨灭人间。数不清多少尸首分离的天兵天将坠落在了两淮境的阵法上，他们从阵法上被弹起，又坠落，最后从阵法四周滑落入两淮境的边境外。因为两淮境上空的波澜，致使两淮境外的苍郁密林中，也被雷罚迸溅的火星，导致了一场山火。
无垠的海面上，盔甲的碎片激射入水。偶尔，便会有一条海鱼，翻着鱼肚，浮出水面。在它的四周，血缓缓染红，又被大海所吞噬。大海之上，陈予安驾着一叶小舟，带着妹妹险而又险地避过了飞来的甲胄碎片，向着与两淮境隔海相望的青罗境赶去。
“这人间秩序，怎能拦住我天界秩序！”天猷元帅踏天门而出，怒视两淮，他转动手中长矛，直欲击破此间的大道秩序。
刹那间，有桃花盛开于他的脚下。天猷元帅条件反射地握长矛转而刺向桃花，花朵瞬息闭合。长矛自伸入花瓣处的部分，直接折为两段。而天猷元帅也借着长矛反馈的力道腾空而起，堪堪躲过了突然化生的桃花瓣。刚入人间的天猷元帅，便又一步退入了天门内。
“尔等，竟敢算计天人！”天猷元帅气极，却又有些后怕，他自天门内怒喊，却不再派兵下界。他的长矛是由珍稀神铁打造，却一击即断。若是当时反应再慢些，很有可能便是他的腿脚要交代在人间了。“我必将此事报于天帝，定叫你人族，无仙无圣！”天猷元帅隔着天门说道，随后天门缓缓闭拢，却并未消失。
天门关闭后，天道秩序隐匿消失，大道秩序也很快地归于平静，再无雷霆肆虐。
姬曜心有余悸地看向天路上的身影，文先生似乎从没有打过架，甚至从没听说过他与别人红过脸，为什么刘言章，能够如此杀伐果决？他们，当真是同一个人？
刘言章脚下阵图不断收缩，立于阵法四极的三圣人与姬曜也随着阵图的收缩再度回到刘言章周围。
两淮山上的裂缝却没有愈合。
刘言章看向姬曜，“我们得要再快些了！刚刚那一位应该就是天帝殿前四圣中的天猷元帅了，下一次，可能就是四圣全部出动了！”
“是不是除了这么一直打下去？直到玖儿死掉，或者被他们抓走，这件事情才算结束？”姬曜问道。
“就算这件事情结束了，他们也不会放过人间的生灵。肃清人间，重整天地秩序，是他们此后要做的第二件事。如果让他们再走到这一步，那我们之间的所有心血，洛离的死，也就毫无意义了。”刘言章进一步解释道。
“所以……”姬曜张了张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所以你们都准备留在两淮了？秦缓其实很有可能就是以后，唯一的当世圣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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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令击鼓！”天猷元帅起身，甩起鲜红大氅，面无表情说道：“既然各位兄长想要再看看，那便让我先行下界，也好向哥哥们证明一下，此人手段，真的需要请几位哥哥伸出援手了！”
另有三道光影立于高台，并未因天猷三两句话而跟着下界。
桃夭将两叠麒麟蹄肉剔去毒素后散给了清蛰街外围观的百姓，据说有人吃完身轻如燕，轻轻一蹦便能跃上屋脊，有人吃完视听变得十分敏锐，睁眼可见百米外来者模样，听得落叶坠地之声，有人白发生乌，旧疾不复……
驻扎在清蛰街外的天兵天将应是被上界抛弃了，至今未见有援兵下界。有心思活络的，混入普通人中，窃食麒麟肉，怎料得吃完便血肉腐烂，骨碎魂灭。吓得其他天兵天将再不敢动此心思。
“这是天界在我们身上设下的禁制，说到底，他们还是不信任我等！我们辛辛苦苦从人间踏天路过天门上界，小心翼翼地躲过沦为养料的下场，加入了他们的军伍，却被要求对着我的同族发起攻讦，我们此举，对得起这片山河土地吗？”有年长的天兵嘶吼。无人知道的是，在他的衣服里，心口处，藏有一枚杀机凌冽的桃花。
“靠！忙忙碌碌大半辈子，结果白忙活？”有天兵不满地骂骂咧咧，“算了，你们打吧，我回故乡看看好了。”有的心灰意冷，当即动身离开了临溪镇。接二连三地，有结对离开的，有独自远走的，最后清蛰街道外的天兵，仅余十几。
一片片桃花悄然落在桃夭的发梢上，嬉笑着与桃夭讲述着清蛰街外正在发生的事情。当所有的桃花讲完以后，桃夭抬眼看着天幕，喃喃自语，“下一个敌人，快来了呢！”
两淮山海岸一侧，陈予安兄妹二人正准备离开两淮境。昨夜里，陈予念在山中清潭边坐了一夜。因为族长爷爷临终前曾对她说：入夜后，切莫留宿，行至山深处，见清泉，即见未来身。可那位老人对陈予安说的，却是入夜后，夺龙珠。
直到这时，刘言章才得空问道：“为何诸位，会此时赶到两淮？”
青罗圣人拿出一张破烂宣纸，上书“上邪”二字，他郑重说道：“尊圣调度！特赴两淮，涉局！”
青罗圣人口中的尊圣，便是看守烛龙的上邪圣人。自山海时代结束后，人族仅存的一位古圣人。她自封元神于体内，守了人族千万年，却因身形腐朽，貌比恶鬼，为世人唾弃，而不得不覆上面纱。
“你们辖境内的天门，都没有异状？”文先生疑惑问道。
“没有，很平静！”宛丘圣人说道，“两界之间的战场，或许只有这一处！”
文先生又问道：“洛河圣人呢？”
几位圣人互相看了看，却无人回答。
“是不是尊圣没让她参与？”
洛河圣人，是除了上邪圣人外，仅有的女圣。
“在开战之前，把此地所有生灵，都带走吧！”刘言章说道。
“也对，那便让秦缓带着他们，离开这里。去青罗圣人境内暂避一下。”文先生补充说道，“现在就开始着手的话，应该还来得及！
“等会，让我和蝉衣、还有姬曜再说几句话吧！”秦缓说道。
刚来的几位圣人皱了皱眉，不过无人反对。
秦缓又带着秦蝉衣走入书房里，姬曜诧异地看了看文先生，得了先生点头以后，方才匆匆跟上进了书房。他与这位秦神医是真的不太熟悉。
书房里，秦蝉衣背对着门，在她的身前上空，老人漂浮着。秦缓看到姬曜，歉意地笑了笑，“很抱歉，把你也拉到了这场风波中。”
姬曜没有说话，他抿着嘴摇了摇头。
“我也很为难，可是你们回来的时候，他们都在这，我没有办法，要保全你们的性命，只能配合陈予安，演这么一出戏。依陈氏的行事风格，他们是不可能放过我们的，所以我只能尽力，去保蝉衣的性命。不过也很幸运，昨夜你没傻傻地待在这儿，你们现在也都安然无事。”老人悲悯地说道。
姬曜走上前去，与秦蝉衣站在一起，“没关系，您已经尽力了！”
秦缓拍了拍姬曜的肩膀：“把你也叫进来，其实是想替你缓治心病！”
姬曜愣了一下，不解其意。
秦缓转过身对秦蝉衣威严正色道：“蝉衣，我知道，你在怪我这么多年一直不替你爹娘报仇。可是孙女，你有没有想过，我是一名医者，我的职责是救人，而不是杀人！”
姬曜低头敛目，不言不语地听着，秦蝉衣亦是沉默地低着头。
“我当年医术出师后，便出门游历了。起初，无论遇到的是富贵官宦人家，还是贫困潦倒门户，但凡是有疾在身之人，我都会出手替他们诊断医治。可是当我医治的人越来越多时，我逐渐发现了一些奇怪的现象。”
“你说，有一枯槁老人，身染重疾，命垂一线，每日苟延残喘，膝下儿女众多，却无一肯为他请医看病，如是之人，当救不当救？”
“有少不更事的稚童，偶染奇疾，每日服食大量珍稀药草续命，若施以援手，还可再替他延十年寿命，你说，救他，有没有必要？”
秦缓看向一直盯着桌上散乱竹简发呆的姬曜，姬曜似是察觉到老人的目光，尴尬地挠了挠头。老人自问自答道：“这世上的人心，我看得太多了，尔虞我诈，利益之争，不知道是从哪儿蔓延开的风气，让世间变得如此污浊。我知道你们心里都很难熬，很想放弃自己恪守着的规矩，与这个世界、与那些不守规矩的人讲讲自己的道理。可是，当年我遇到那些人，都救了。”
秦缓满目颓然地看着桌上堆起的医书，“老人的儿女们予我冷眼，稚童的父母对我感激涕零。或许真相说出来很难听，可事实本就如此。老人对儿女而言，已经成了累赘，失去了所有的价值，死掉是最完美的解决办法，孩子是父母的希望，即便只有十年的寿命，父母也不会放弃他们的孩子，因为孩子还小，还有无限的可能性，还可以创造价值……蝉衣，当我们想与世界讲道理之前，是不是应该去听一听，属于这个世界，属于众人的道理？虽然有些难听，可很多，都是无法反驳的事实。”
“那一阵子里，我再没有行医救人，我躲在浩瀚的书海里逃避现实，我不断地问自己，不问缘由地行医救人，真的是对的吗？以及，我到底应不应该继续行医救人？”
姬曜不知何时抬起了头，他看着老人深邃的眼眸，有些恍惚，要经历多少的世事，回忆起来才能如此平和，不带丝毫的戾气？
秦蝉衣只是沉默着，倔强地不肯说话。
“答案你也知道，我依旧选择治病救人。只是正如你所见，我不再四处游历，不再宣扬自己医术高明，我只救主动前来的人，我窝在这山林之中，每日与药草为伴。但凡有求药之人，我一定会救，因为他来了，他想活下去，这个想法本身并没有错，而作为医者，我的职责就是让他的这个想法实现！至于匡扶正义、惩奸除恶，另有他人。我只负责治病救人。”
“你恨我，恨我去救杀死你爹娘的元凶。可是，仇恨只会让人失去理智。一直活在仇恨中的人，永远都得不到解脱。”
“陈予念，出生便患有枯血之毒，她想活有错吗？”秦缓低下身子，替秦蝉衣擦去脸颊上的泪珠。“她也许双手已经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可这不是你起杀心的道理。你想替你爹娘报仇，难道我就不想替他们报仇吗？我儿子自懂事便跟随我学医，二十岁的年纪里，离开了这个世界。他满腔的抱负还没有实现就离开了，你说我不难过吗？我也想他们受到惩罚，可当她来求药的时候，你或许没有注意到，她的手，比我这双手还要干枯。她也想活着，这本身并没有错！做错事的，是陈氏，是她爷爷，是她父亲，是她兄长。”
秦蝉衣再也憋不住，眼泪如流水一般从眼眶中涌出，姑娘哭得撕心裂肺：“他们拿到药还要杀你，这也没错？”
“是陈予安，不是她！”秦缓低声喃喃，“我看过这么多的世人，人心如何，怎会不知？陈予念或许有些心计，可她从来没对我们有过杀心，这我是感受得到的。而陈予安心思深沉，他之前一直在篝火旁寸步不离，其实只是在看守着不让我离开罢了。他才是外面这些行尸的操纵者。”
秦缓看了看窗外，尚有一片绿色可寻觅，“孙女，以后还是别当医师了吧！也别回西洲了，去名山大川里走走吧，看看天地造就的奇景。你手里有定风珠，在那些妖族眼中也算有些威慑力的，若是遇到难缠的，你就说自己是扁鹊后人，他们还是会给我这糟老头子，留些余地的。毕竟这些年，奇奇怪怪的妖怪，我也救了不少。”末了，老人怅然说道：“至于你爹娘，有机会的话，我会去替他们讨个公道的！”
秦缓飘过书桌，“好了，你现在快回去收拾收拾准备离开吧！他们说这儿快要乱了，现在走还来得及！”
“那你们呢？”秦蝉衣侧过身子擦干眼泪才转过来，她看了看秦缓，又看向姬曜。
“我很快也会离开的！你放心好了，爷爷以后会去找你的！”秦缓背着手，在屋里四处飘着，“至于姬公子，他应该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的！”
姬曜默然地点了点头。
秦蝉衣离开书房以后，秦缓方才长舒一口气，接着绕着姬曜环视一圈，“其实刚刚与蝉衣的那些话，也是在说给你听！我行医这么多年，人心里装着什么，我瞧得分明。你一直郁结难解，若是不加以疏导控制的话，很可能会直接孕造心魔！”
姬曜抿着嘴，单手捂在脸上，眼睛紧闭着，眼睛鼻子往中央靠拢，而后瞬间眉头舒展，像是卸下面具一般，五指用力地从脸上抽离。他像是瞬间换了个人，身心疲累、语气颓废，“他们都死了……我所在乎的，我仅剩的妹妹，那些圣人的言外之意，无非就是，她可能也会死在我之前！”少年掩面，涕泗横流，比之方才的秦蝉衣还要狼狈。
秦缓一直等到姬曜的情绪稳定下来以后，方才继续说道：“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其实解不了你的心结，可作为老人，还是有一两句经验想要告诉给你，也希望你能够顺利熬过心里这关。在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之前，就算赌上性命去挽救也是值得的，若是无法挽回的话，可以一直记着，但不要过于自责。”老人飘着身子，颤悠悠地回望一眼桌前躺着自己的身体，长叹一声往门外走去。
屋外正巧传来宛丘圣人的声音，让他们快些结束，因为……天门似乎有重开的迹象了。
姬曜闻言跟着秦缓匆匆出门，秦缓让秦蝉衣先行离开，而他与刘言章一起，等着对方将两淮百姓交予自己带离此地。至于姬曜，当此之时，他操纵着大量僵尸，与几位圣人共同赶往清蛰街。
一行人刚下九影山，白云间便有天梯铺向人间。充斥着浓郁灵气的风从天门中吹出，上界地下的阵法上，一个接一个的修士身体快速干瘪。他们是这些灵气之源，他们很快地从修士跌落为普通人，失去修为，最后就连生机都被束缚着他们的阵法所掠夺。
苍穹之上，巍峨的门户逐渐显露，灵气所化的白玉柱间，森森巨门，再度显露人间。
有仙鹤出于天门，舞于长空。有天兵列阵而下，踏天路赴往两淮。
眼见上界兵马入境，战争一触即发。刘言章只得让秦缓先行离去，等自己寻到机会，再将境内众生交托与他。
秦缓倒也明白局势如何，没有多做犹豫，魂魄瞬息远去，追上快要离开两淮的秦蝉衣，随她一同去往海外的青罗境。
在刘言章众人的合力催动下，两淮境的阵法自泥层之中浮现，湛蓝色的阵图将两淮境整个辖区都包裹在内。而两淮山山体蓦然开裂，山上泥石落下，树木折断。苍苍古木之上，红衣女子立于树木之顶，怀抱松鼠，身形转瞬消失。自山体开裂的缝隙可见数不清的森森白骨。
刘言章手持伞刀立于阵法中央，文先生身形化作一缕青烟融入刘言章体内。随着刘言章缓缓转动手腕，他的脚下阵法璀璨，无尽光华尽入其身。
圣人埋骨之地，铸就两淮之境。
阵法所护之地，人族安居之境。
两淮，流离于人间最边境，却也是人族圣人的安眠之地。
仙人临尘，意欲罪罚众生。肃然可闻，茫茫大军自天阶上走下。
与刘言章同行的三位圣人分立刘言章脚下阵法的东西南三方，姬曜立于正北方，四人把守四极，替阵法中央处的刘言章压阵。
天之高处，仙人立云端，轻拂瑶琴，替天兵天将助威助势。音波如水纹，层层散入人间。
刘言章身形如鬼魅，沿着通天之路飞奔而上。他手中的伞刀四下飞舞，不断切割开敌人的盔甲，斩断天兵天将的身体。音波在两淮境的阵法上掀起波澜，却未有大用。如一碟开胃小菜般，只是前来助兴罢了。
于天路之上前进百步之后，刘言章便停步不前，他已经到达了两淮境阵法的最高点，于此处，刘言章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手中狭长伞刀脱离，自主御敌，而随着他手掌结印，两淮山内一具具的白骨从裂缝中飞出，伴随着刘言章轻念一声“得罪”后，骸骨灵台燃起一点烛火，白骨之爪结着圣人法印，于刘言章的前方，于阵法之外，轰然一声，化为飞灰。
骸骨消殒一击，直接将刘言章上方的百余台阶横扫而空。
刘言章接过倒飞入手的伞刀，插入伞内背上后，继续结着法印，看样子他是准备一鼓作气直接将天路扫净了。
而随着一具具的骸骨如炮弹般炸裂，这片人间角落像是下起了一场大雨，山林之中不断有银色碎片自天际坠落。
“降五雷开路！”天门内，身披金甲的天猷元帅俯视人间、不耐烦地说道。
人间大道秩序之上，又有天道秩序降临。
两方秩序相驳。
上界大道秩序压于人间秩序之上，却并未如天猷元帅所言，降天雷开路。而人间大道秩序，却如他所言道，其内皆孕生金、木、水、火、土五雷，雷云滚滚，声势浩大。只一瞬间，雷罚降世。只不过，这无尽的雷电，却是降在了天路上，一遍又一遍地洗刷着天地之间的台阶。
抚琴的仙人被天雷淹没其中，当天雷从那片区域散去的时候，焦黑的尸体从中坠落。而尸体手中的瑶琴，却越发地晶莹，瑶琴自主从尸体手中脱落，飞入天门内。
仙禽身上环绕着袅袅仙气，奈何生机具断，陨灭人间。数不清多少尸首分离的天兵天将坠落在了两淮境的阵法上，他们从阵法上被弹起，又坠落，最后从阵法四周滑落入两淮境的边境外。因为两淮境上空的波澜，致使两淮境外的苍郁密林中，也被雷罚迸溅的火星，导致了一场山火。
无垠的海面上，盔甲的碎片激射入水。偶尔，便会有一条海鱼，翻着鱼肚，浮出水面。在它的四周，血缓缓染红，又被大海所吞噬。大海之上，陈予安驾着一叶小舟，带着妹妹险而又险地避过了飞来的甲胄碎片，向着与两淮境隔海相望的青罗境赶去。
“这人间秩序，怎能拦住我天界秩序！”天猷元帅踏天门而出，怒视两淮，他转动手中长矛，直欲击破此间的大道秩序。
刹那间，有桃花盛开于他的脚下。天猷元帅条件反射地握长矛转而刺向桃花，花朵瞬息闭合。长矛自伸入花瓣处的部分，直接折为两段。而天猷元帅也借着长矛反馈的力道腾空而起，堪堪躲过了突然化生的桃花瓣。刚入人间的天猷元帅，便又一步退入了天门内。
“尔等，竟敢算计天人！”天猷元帅气极，却又有些后怕，他自天门内怒喊，却不再派兵下界。他的长矛是由珍稀神铁打造，却一击即断。若是当时反应再慢些，很有可能便是他的腿脚要交代在人间了。“我必将此事报于天帝，定叫你人族，无仙无圣！”天猷元帅隔着天门说道，随后天门缓缓闭拢，却并未消失。
天门关闭后，天道秩序隐匿消失，大道秩序也很快地归于平静，再无雷霆肆虐。
姬曜心有余悸地看向天路上的身影，文先生似乎从没有打过架，甚至从没听说过他与别人红过脸，为什么刘言章，能够如此杀伐果决？他们，当真是同一个人？
刘言章脚下阵图不断收缩，立于阵法四极的三圣人与姬曜也随着阵图的收缩再度回到刘言章周围。
两淮山上的裂缝却没有愈合。
刘言章看向姬曜，“我们得要再快些了！刚刚那一位应该就是天帝殿前四圣中的天猷元帅了，下一次，可能就是四圣全部出动了！”
“是不是除了这么一直打下去？直到玖儿死掉，或者被他们抓走，这件事情才算结束？”姬曜问道。
“就算这件事情结束了，他们也不会放过人间的生灵。肃清人间，重整天地秩序，是他们此后要做的第二件事。如果让他们再走到这一步，那我们之间的所有心血，洛离的死，也就毫无意义了。”刘言章进一步解释道。
“所以……”姬曜张了张嘴，似乎明白了些什么，“所以你们都准备留在两淮了？秦缓其实很有可能就是以后，唯一的当世圣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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