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文与刀（三）
清蛰街道，姬府。
自文先生将姬曜送回来后，两淮圣人从红衣女子交出来的最后两个魂魄，将那对外乡来的姐弟俩魂魄送去冥府后，他便赶去了姬府。
桃夭见到韩玉山的第一面，就听到这位两淮圣人说，这些年桃夭一直沉睡在玖儿的魂魄中从未苏醒，是他利用两淮境内的圣人秩序干预的。
桃夭让他滚出姬府。
韩玉山退至姬府外，他又说道，姬曜是他指使徒儿打伤的。桃夭挥袖，清蛰街道上狂风呼啸，两淮圣人被逼退至清蛰街道外。
与此同时，桃夭一步出府，她盯着两淮圣人，身外秩序浮现，说道：“找死？”
两淮圣人摇头苦笑，“暂时，还不能死！”
桃夭的秩序如射出的箭一般笔直洞穿韩玉山的胸膛，这位坐镇两淮境的圣人身形轰然碎裂，不过很快又再度愈合，自他破碎的身体里，一具支离破碎的圣人骨散落在地。桃夭丢了句“我想杀你，两淮山里的骨架子，还保不了”以后，直接转身回府。
身后圣人紧跟着，再次踏足清蛰街。“多谢桃夭姑娘手下留情！”
“要谢，就去谢钟山上替你撑腰的那位吧！”桃夭冷淡说道，不过并未阻止对方跟过来，“我可以不干涉你们的计划，但前提是，姬曜，不能死！”
两淮圣人呵呵笑着，却不回答。
桃夭抬手握拳，圣人身形再度爆碎，又一具圣人骨化为齑粉，老人身形再度凝实后，方才苦涩说道：“时局未定，我也不确定是否需要姬曜入局，若真到了需要他入局的时候，我会尽力，留他性命！”
桃夭未说话，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两淮圣人，老人身形如炮竹，接连碎裂数十次，桃夭方才停下，“他要是死了的话，我也绝不会让你们师徒活着！”
两淮圣人依旧一声不吭。
桃夭怒道：“你真的在找死！”
当是时，上邪境内，钟山之巅，烛龙轻声说道：“我替他向你保证，姬曜会活着！”上邪圣人面遮轻纱，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位被束缚于此的神灵。
桃夭冷哼一声，没再理会。而这些天里，两淮圣人就坐在姬曜的房间外，秦缓来替姬曜诊脉，他就挪挪地儿，坐在墙角，看着秦缓呵呵笑，像极了坐在墙角晒太阳的老人们互相打招呼，秦蝉衣来送药时，他也会来上一句“小丫头都长这么大了”的感慨。
时间就这么慢悠悠地过去了，尽管姬曜的伤都已经愈合了，却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桃夭时常坐在屋脊上，低眉看着韩玉山寸步不离守着姬曜的房间，而后忿忿离去。
这一日，洛离醒了，去了两淮山。
只是很快，他又下山了。
身后红衣女子揉着小松鼠的皮毛，对着洛离的背影喊了一句：“真要去送死？”
洛离没说话，脚步不停地赶下山去。
红衣女子身形消失，又浮现于洛离下山的道路上，她抬头看着下山而来的洛离，眉心绽放光华，随着女子运转摄神诀，洛离只觉自己如陷泥沼，她说：“神如灯火，烛照一方，不止识海。元神所照之物，皆可操纵。”
当她走过他的身边时，洛离方才恢复自由，少年神色不改，继续下山。
“该说的，该做的，我都说了，做了，至于你能不能活，就看你自己的了，我答应你家那老头，在你危难时保你一条性命，现在应该算完成这个允诺了吧！”女子自言自语着登上山顶，抱起因她忽然消失而坠落在地的小松鼠，又捡起满地的榛果，说道：“生死有命，好自为之！”
洛离嘴唇动了动，分明在说“谢谢”，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倔强地继续走下去，在他早已选好的方向，一去不回。
在他转身进入清蛰街后，撑着油纸伞的玖儿姑娘就站在路口，横眉冷对着他。
洛离穿着秦缓的衣服，衣服并不合身，再加上他的头顶光秃秃的，就像是个入世修心的小僧人。他看着已非玖儿的姑娘，看着她收伞在自己脚边划出一道线来，“洛离，过了这条界线，你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两人之间，数步之隔。
“我不来的话，姬曜还能醒吗？”洛离步步向前。
“不会！”两淮圣人现身于桃夭身后说道，洛离还是第一次清醒地见到这位把自己纳入局中的两淮圣人。
洛离看向韩玉山道：“你就是此地圣人？”
得到对方的点头认可后，洛离才继续说道：“费了这么多的心思，就为了让我替你们孕育出完整的秩序？”
“不是为了我们，是为了这个世界，为了这世间的所有生灵！”两淮圣人义正词严地纠正道。
“所有生灵，也包括我吗？”
两淮圣人缓缓摇头。
在洛离身后，文先生自街角进入清蛰街道，他朝着洛离走了过来，他走到少年身边，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说了句于少年而言无足轻重的“辛苦了”。
洛离侧身一步，与先生拉开距离，他盯着文先生，看着这个当着他的面，割断姚远怀咽喉的先生，他拳头紧握，却又一声不吭。
文先生笑着，不知从何处拎出一个小茶壶，他倾倒壶口，壶水呈一线坠落。“洛离，你还记得当初，我和你说过这个世道越来越趋向于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局面吗？你知道我当初与你说这些事情的用意吗？洛离，你知道吗？我们已经没有出路了！我当初与你说了那么多，却只是局限于灵气、普通修士这一方面，却从未与你提及秩序、仙人这些事情，你知道原因吗？”
“你父亲姚远怀、姬曜父亲姬平、姜月盈父亲姜无涯，他们都出身自古老的修士家族，拥有着完善的修行方法，可他们直到死前，也都只不过蜕凡境；之前替你重塑魂魄、又被逼着带你到两淮山的齐元问，问道一脉的修士，也只是在蜕凡境里争渡罢了。”
“洛离，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止步于此，为什么我们这世间的大部分人，都只能在蜕凡境里折腾，却始终难以跨出那一步，登临仙境，触摸到规则秩序的存在，是他们的能力不允许吗？”
“与你说些不认识的人事，你可能也没多少感觉，就拿姬曜的父亲姬平来说吧，姬平是姬氏一脉最有可能完全继承黄帝秘典的人，可他也还是被拦在了登仙境下，不过尽管如此，若是他的所有禁忌手段齐出，我与先生两人，还真打不过！你该猜得到答案的，为什么他只有蜕凡境的答案！”文先生看着洛离，“这也是我们在你身上设局的原因！”
洛离盯着先生手中的那茶壶，倾斜了许久，水依旧源源不断地倒在地面上，他看着先生，了然答道：“大道秩序不允许！”
先生带着笑，满意地看着学生，“当初我引导你往济世救民的方向去思考，让你感受到普通修士想要在这个蛛网一般的世道里活下去，有多艰难，其实是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其实不论是谁，想要在这样的秩序下活下去，都很难，可是当时的你，并未接触修行，我即便与你说了秩序这些事情，你也听不懂，倒不如说些你能懂的事情，让你感受到那份难熬。”
“洛离，这世间积弱太久了，久到无数的修士，开始期待登上天路，去那高处，俯视众生，久到众生都已经忘了，在万年前，根本没有上界的说法，久到他们都不在乎，这世界会成为这副模样，都是上界的手笔。洛离，这个世界不该是这个样子的，虽然我没有能力，但我希望有人能够改变他。洛离，我再问你一次，愿不愿意为万众修士去求一条出路。”
“洛离，我们在你身上费了大量心血，只是想要用你身上蕴生出来的秩序，去取代这苍天之下的大道秩序，为世间所有生灵打开一条出路，我们与上界，本该平起平坐，可这世间积弱之势下，登仙之上的修士，要么老死在岁月里，要么登上天路，去了上界，留下的我们已经快失去反抗的斗志与能力了，若长此以往，不出千年，这世间便再无修士，所有生灵都将沦为养在圈中，任由他们宰割的血食。”
洛离依旧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先生，过了许久，少年才开口说话，而在这期间，桃夭、文先生、韩玉山皆在等着洛离给出的答案。
他说：“可我从没说过，我想成为这样的人。”
“我只想做个普通人，遇见些可以帮的小事，我可能会去帮一把，遇见帮不了的事情，我就绕道走，我偶尔是个好人，但更多时候，我其实是个不分善恶的人，我只想过自己的日子，不受任何打扰，可是，你们没人在乎我的想法，你们只想让我在你们的局中，做个任由摆弄的棋子！”
说着，少年眉心爆发刺目的光。
一念起，摄神显！
入目白茫茫一片，文先生的身体逐渐模糊，他的怀中，一个握着伞刀的木偶人爬了出来，他跳至地面，侧身拔刀。
刀落，四周光华敛去，洛离眉心，留一道血痕。
那木偶人收刀后跳至文先生肩上，而后再度恢复僵态，此时的文先生继续说道：“你的确可以就此离开，但即便如此，姚远怀、洛眠秋、姚言他们也不会再出现在这世上了，在来这里之前，我送他们去了冥府。至于姜月盈，也会在你离开这条街的时候，踏足黄泉路。你的先生与你说的无论多么冠冕堂皇，可其实他也并没有给你任何选择的余地。”文先生摇着头，脚步踉跄地向前走去，途中，先生自言自语道：“我不该是这样的！是吧，刘言章！”他离开洛离，踏入桃夭划下的界线内，他的背上，伞刀幻生。
“带我去见姬曜！”洛离说道，“我要见到他醒，我可以接受你们的摆布，但是，在这以后，你们不得再把月盈、姬曜纳入局中，我要他们好好活着！”
两淮圣人闻声大喜，桃夭则是怅然转身带路。
文先生却是叹了口气，他没有说那句憋在心底的话，无论洛离是否愿意入局，想要少年们好好活着，都已经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望了。
两淮圣人领着洛离，跟在桃夭后面进了姬府。进入姬曜的房间里，洛离看着两淮圣人解了姬曜身上的禁制，与桃夭说道：“玖儿，等你哥醒了以后，让他替我照顾好月盈！”少年已有所感，出了这扇门，人间，或许便再无洛离这个人了。
桃夭偏过头，不愿看洛离，不愿让他发觉自己已非玖儿，她就站在姬曜的床边，僵硬地点着头。
洛离嘴角扯着笑，退出了姬曜的房间后，跟着两人，来到邀月楼前的空地上，两淮圣人与刘言章身形逐渐透明，他们悬于半空，他们的身外，皆是密密麻麻的圣人骨，而这些圣人骨，皆有一线勾连着洛离的心脏。
“取出我们藏于你身体里的圣人精血后，你的异常就会暴露在天地间，到那时，你将面临的是大道秩序的绞杀，你能将其磨灭，你的秩序就可以将其取而代之，你若败了，便会就此灰飞烟灭。”两淮圣人郑重说道。却没有与之明说，即便他胜了，也没有再世为人的机会。
洛离看了一眼身边的桃树，树枝上，有一朵桃花，逆着季节，正在缓缓盛开。
他久违地笑了，而后闭上了眼。
心脏内由无数圣人骨凝出的圣人精血，沿着体表的因果线回归圣人骨中。
刹那间，穹顶之上，黑云瞬间布满两淮辖境的天空，就连天路，都被黑云覆盖笼罩。惊雷接二连三地在云层里炸响，一道道闪电从云层中撕裂出一条电光，在虚空中蔓延。
狂风不知起于何处，在少年的身边掀起一场风暴。
雷电自云间倾泻，在少年的头顶，汇聚成万道雷霆。洛离身外狂风不止、银蛇乱舞。无数的大道锁链隐藏于天地异象中，蛰伏着，悄无声息地向着少年靠近。
仅一瞬间，万象加身。
雷霆劈入他的身体，风在他的呼吸间流经肺腑，少年身体上，一道道锁链出现，将其缠绕着，束缚着。
一同被大道枷锁困住的，还有两淮圣人。
他与洛离，同赴此局。
大道枷锁越来越密，乌云低垂，恍若触手可及，雷声在两淮境众人耳中连绵不绝，电光璀璨绚烂，比节日里的烟火还要耀眼夺目。
洛离与两淮圣人身外，大道枷锁已经将他们层层裹覆，如同蚕蛹结的茧。
刘言章就站在远处，邀月楼的楼顶上，紧张地看着院内的场面。院内的那株桃树，风雷遇之，尽避之。在桃树一米范围内，无任何大道秩序之链存在。
两淮境内的修士，皆是心惊胆颤地盯着姬府的方向，那股降临姬府的力量，如浩瀚汪洋，深不可测。
有胆大的想要靠近些，却有惊人的发现。如今的清蛰街道就像是被隔绝出了世间，根本无人能够跨得进去。
而那股将清蛰街道与世间划为两地的力量，对显化世间的大道秩序并无阻拦，任由它们如蛇般地在清蛰街道四周流窜，雷电触及到那些靠近的修士，那些修士还未来得及发出惨叫，便已成了地面上的一道黑灰，他们连魂魄、元神都没有逃开，就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间。
洛离的肉身、魂魄、元神皆被束缚在大道枷锁形成的茧中，锁链还在不断地绷紧，地面上血迹斑驳，那都是他身体里的血液，他的骨头早已崩碎成渣。
相较于此，他的元神与魂魄更为凄惨，在他的识海中，魂魄已是千疮百孔，大道枷锁却还是在接连地将他洞穿，一片片晶莹的碎片在他的识海中飞扬，这一次，没有金色碎片，没有红色碎片。整个识海之中，如同飘起了一场大雪。
沉眠于魂魄中的元神，仅剩一丝意识尚存。
元神，即为意识。有人认为，魂魄即为元神寄宿之所，有人认为躯壳才是元神的载体。其实，元神不依托于外物，依旧可以存在。只不过通过其他载体，方能成为有形之质。
大部分修士，无意识地，便笼聚意识于魂魄之中了，而魂魄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神之载体。因而，修士的魂魄，也被称之为神魂。类似于星辰所化的女子，之前便是在无奈之下，藏神于魂魄中的七魄内逃离。
而普通人，没有修行，魂魄离散，游走于人体之中，并无固定形态，其元神亦是如此，在人体内游移，居无定所。
然而，有一种生灵，他们的元神最为与众不同，他们是这个世间的每一尊神祇，他们生前为人、为妖，死后，魂魄湮灭，元神依旧存在与天地之间，积攒香火功德，塑金身以藏神，获得生命的另一种延续。
凡人常说，人死如灯灭，在身体死了以后，他们的意识也会认定自己已经死了，在不久以后也就消散于天地之间了。修士则大为不同，他们的神在魂魄之中，即便肉身已死，魂魄离开己身，照样可以寻另一具肉身，继续活着。赵安宁便是最好的例子，即便他不修灵气，依旧可以做得到这一点。
模糊中，似乎有一卷书在洛离的识海中出现。书卷摊开，繁奥的古文字在他的识海里漂浮着，稳固识海天地四极不塌。
场外的刘言章看着越来气势越弱的洛离，看着他毫无反抗的状态，甚至都不如那一天，强行突破红衣女子的禁锢时的气势，他抽出伞刀，插回去，又抽出，插回伞中，接连数次，他自言自语道：“你看不下去，下不了手，可以不看，不动手，但你不去做，我便必须去做这些事情，否则，这世间、世人再无机会。”
他握刀，再度拔出，这一次，没人阻拦。
桃夭在姬曜的房间里，看着刘言章进来，又拎着姬曜出去，她没有出手，她的心神中，钟山上的那位混沌天君——烛龙曾有言在先，姬曜不会死！不然，她不会任由刘言章将其带走。
即便如此，桃夭还是画地为牢，不愿走出房间，不愿去看一看洛离现在遭受的一切。
她怕自己看到以后，心底的那个女孩会挣扎着醒过来。
她就待在哥哥的房间里，等着一切尘埃落定。
刘言章带着刚醒过来的姬曜，跃身上楼，站在楼高处，“洛离，你看看，我身边的是谁！”
姬曜昏迷前，遇见的人，是文先生模样的刘言章。苏醒后见到的依旧是他。
只不过这两次见面，中间隔了十数日，而他也从樊湖岸，回到了府中。
他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周围环境，这里是姬府的邀月楼顶，府里的桃树少了一颗，楼下空地上雷霆遍地，根本看不到有人的存在，那么他说的洛离，在哪里？是在雷泽中央吗？为什么会在这里？父亲和玖儿呢？为什么没人管管？府里的其他人都去哪了？姬曜心思急转，却又自知自己与对方实力差距过于悬殊，他只能忍着情绪，静观事态变化，寻找着脱身的机会。
只不过刘言章并没有给他机会，在他说话的同时，他反手握刀，刀抵在姬曜的脖颈处，一如当初，刀架在姚远怀的脖颈处的架势。
大道锁链之中，少年的身体如一摊烂泥，骨头裂碎，血肉模糊。他的识海中，无尽的风在海上呼啸，海水上结着厚重的冰层，冰层之上迷雾缭绕，冰面上到处散落着白色的碎片。
风越来越大，不断冲撞着海面上的冰层，洛离的魂魄已经碎了，识海没有了归属，已趋冰封之态，再过上片刻，就会像当初一般，空旷而死寂。
风中属于少年的意识、他的元神中，那一缕执念还存在着，还在负隅顽抗着。
当刘言章的声音穿过两淮圣人的身外锁链，沿着秩序，穿梭在少年的识海后，一道声音从大道锁链之下传了出来，声音先是低微，逐渐宏大，逐渐沙哑，最后归于疯狂！只是瞬间，所有的锁链上爬满了裂痕。
“你给我，住手！”
院子里，大道锁链轰然碎裂成渣，原处只有一摊模糊了的血肉。风好似是从那滩血肉中滋生，突兀地出现在了院中，出现在了那摊血肉的上方，一道光柱自风中贯彻天地。
天幕之上，乌云瞬间下沉，越接近地面，收缩地越厉害，最后出现在了洛离的血肉上，将整滩血肉都裹在其中，连带着，血肉上的光柱也在迅速黯淡。
少年的声音在天地之间回荡，充满着苍凉而决绝的意味。
“当……魂归于识藏，神入渊海时……凭吾一念……”
在洛离的识海之中，风破开了冰层，搅动起识海之浪，白色碎片随着狂风飘落识海之中。点滴消融无踪。风还在继续扩大，一道风眼出现在了海底，在本该是连接肉身风池穴的位置上，风瞬间停歇，海浪坠落，识海内一阵震动，狂风一次又一次地卷起巨浪，砸向识海之底的风池。
正如摄神书上所道：
魂已归识藏，神将入渊海。
在风池穴下，是识海的源头——渊。然而，渊与识海并不连通，少年本该崩溃的识海，由于摄神书上的古文字悬于四方而幸免于难，如书中言道，封沧海，定九天，使得识藏与渊同时出现。
邀月楼前的场地中，少年对己身施展摄神，他如魔君重生，本以消散的元神再度聚合，现于当世，他红着眼，盯着刘言章，他不顾一切地扑向对方。
刘言章放下刀，将姬曜扔至远处，他看着洛离，笑着道，“这样才对！”
秩序锁链如浪潮，将纵起的少年元神卷回场地中央。
锁链越缠越紧，刘言章眯着眼道，“你现在放弃挣扎的话，他们就都会死！”
洛离哀嚎着，身外光柱冲天而起！
与此同时，其余五位圣人辖境内，类似的一幕同样在发生。人间所有地方的时间流速，刹那同步。天地似乎停止了运转，在六位圣人辖境内，六道光柱冲天而起，崩碎云层，刺破天穹，直击藏在天宇之上的大道秩序。
当这些被选中的少年们释放完一身秩序后，当他们被逼着献祭生命中所拥有的一切后，便是一切活着的证明都烟消云散，恍若未生。
对于被选中的少年而言，这本就是一条绝路，一条必死无疑的路。当初世间古老修士家族中的所有主事者，都被告知了这一决策。既无人提出反驳，也无人主动站出来承担这一决策的实行。这是一件注定要死很多人的事情，根本没人愿意这么去做。即便这是对这个世道有益，对后人有益的事情，可是，对于被选中的少年，对少年身边的人，只有死亡与离别。
洛离、姬曜，其实都是被选中之人，只是并无人告诉姚远怀、姬平他们，这是一场精心谋划多年的局。于他们而言，只是因为各自的难处，才不得不来到两淮圣人辖境内，求个生活祥和安稳罢了。
可谁又能算到，洛离这个名字一语成谶。姬曜在幼年时，走上了修行路，而洛离并没有。他们会选择洛离这个没有修行的人，是因为没有走上修行路的人，所理解的人间秩序，才会不同于以往，不同与现存的大道秩序。也只有他们身上新生的秩序，最容易成为新的大道秩序。
人间各处，六位圣人辖境、妖天下之中，数不尽的人族修士、妖修境界跌落，因为他们身上的大道秩序本就是从如今正在被摧毁的大道秩序中诞生，所以他们才会在大道更迭的过程中境界跌落。
与之相反地，许多年轻人只觉得时过于期、否终泰来，似乎以往一直是在负重前行，而今终于取下了枷锁，还得一身轻松。
在宛丘辖境的陈氏祠堂中，十四家族之中占据一席的陈氏族长，秃脑袋、白胡子的和蔼老人盘坐在地，看着自家武庙中冲天而起的光柱，遥望着彼处的两淮境，祈祷着自己的孙女可以在那里，得到解救，而老人自己则是在冥想之中溘然长逝。
上邪境内，钟山山顶，烛龙高坐云天之间，手拨云雾，遥看云层中的光柱，嘴角泛着轻笑。在他身后的上邪境内，上邪圣人与另一位少年，与洛离和两淮圣人一般，也在雷泽之中不断摧毁天地间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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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文先生将姬曜送回来后，两淮圣人从红衣女子交出来的最后两个魂魄，将那对外乡来的姐弟俩魂魄送去冥府后，他便赶去了姬府。
桃夭见到韩玉山的第一面，就听到这位两淮圣人说，这些年桃夭一直沉睡在玖儿的魂魄中从未苏醒，是他利用两淮境内的圣人秩序干预的。
桃夭让他滚出姬府。
韩玉山退至姬府外，他又说道，姬曜是他指使徒儿打伤的。桃夭挥袖，清蛰街道上狂风呼啸，两淮圣人被逼退至清蛰街道外。
与此同时，桃夭一步出府，她盯着两淮圣人，身外秩序浮现，说道：“找死？”
两淮圣人摇头苦笑，“暂时，还不能死！”
桃夭的秩序如射出的箭一般笔直洞穿韩玉山的胸膛，这位坐镇两淮境的圣人身形轰然碎裂，不过很快又再度愈合，自他破碎的身体里，一具支离破碎的圣人骨散落在地。桃夭丢了句“我想杀你，两淮山里的骨架子，还保不了”以后，直接转身回府。
身后圣人紧跟着，再次踏足清蛰街。“多谢桃夭姑娘手下留情！”
“要谢，就去谢钟山上替你撑腰的那位吧！”桃夭冷淡说道，不过并未阻止对方跟过来，“我可以不干涉你们的计划，但前提是，姬曜，不能死！”
两淮圣人呵呵笑着，却不回答。
桃夭抬手握拳，圣人身形再度爆碎，又一具圣人骨化为齑粉，老人身形再度凝实后，方才苦涩说道：“时局未定，我也不确定是否需要姬曜入局，若真到了需要他入局的时候，我会尽力，留他性命！”
桃夭未说话，她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两淮圣人，老人身形如炮竹，接连碎裂数十次，桃夭方才停下，“他要是死了的话，我也绝不会让你们师徒活着！”
两淮圣人依旧一声不吭。
桃夭怒道：“你真的在找死！”
当是时，上邪境内，钟山之巅，烛龙轻声说道：“我替他向你保证，姬曜会活着！”上邪圣人面遮轻纱，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位被束缚于此的神灵。
桃夭冷哼一声，没再理会。而这些天里，两淮圣人就坐在姬曜的房间外，秦缓来替姬曜诊脉，他就挪挪地儿，坐在墙角，看着秦缓呵呵笑，像极了坐在墙角晒太阳的老人们互相打招呼，秦蝉衣来送药时，他也会来上一句“小丫头都长这么大了”的感慨。
时间就这么慢悠悠地过去了，尽管姬曜的伤都已经愈合了，却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桃夭时常坐在屋脊上，低眉看着韩玉山寸步不离守着姬曜的房间，而后忿忿离去。
这一日，洛离醒了，去了两淮山。
只是很快，他又下山了。
身后红衣女子揉着小松鼠的皮毛，对着洛离的背影喊了一句：“真要去送死？”
洛离没说话，脚步不停地赶下山去。
红衣女子身形消失，又浮现于洛离下山的道路上，她抬头看着下山而来的洛离，眉心绽放光华，随着女子运转摄神诀，洛离只觉自己如陷泥沼，她说：“神如灯火，烛照一方，不止识海。元神所照之物，皆可操纵。”
当她走过他的身边时，洛离方才恢复自由，少年神色不改，继续下山。
“该说的，该做的，我都说了，做了，至于你能不能活，就看你自己的了，我答应你家那老头，在你危难时保你一条性命，现在应该算完成这个允诺了吧！”女子自言自语着登上山顶，抱起因她忽然消失而坠落在地的小松鼠，又捡起满地的榛果，说道：“生死有命，好自为之！”
洛离嘴唇动了动，分明在说“谢谢”，却没有发出声音，他倔强地继续走下去，在他早已选好的方向，一去不回。
在他转身进入清蛰街后，撑着油纸伞的玖儿姑娘就站在路口，横眉冷对着他。
洛离穿着秦缓的衣服，衣服并不合身，再加上他的头顶光秃秃的，就像是个入世修心的小僧人。他看着已非玖儿的姑娘，看着她收伞在自己脚边划出一道线来，“洛离，过了这条界线，你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两人之间，数步之隔。
“我不来的话，姬曜还能醒吗？”洛离步步向前。
“不会！”两淮圣人现身于桃夭身后说道，洛离还是第一次清醒地见到这位把自己纳入局中的两淮圣人。
洛离看向韩玉山道：“你就是此地圣人？”
得到对方的点头认可后，洛离才继续说道：“费了这么多的心思，就为了让我替你们孕育出完整的秩序？”
“不是为了我们，是为了这个世界，为了这世间的所有生灵！”两淮圣人义正词严地纠正道。
“所有生灵，也包括我吗？”
两淮圣人缓缓摇头。
在洛离身后，文先生自街角进入清蛰街道，他朝着洛离走了过来，他走到少年身边，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说了句于少年而言无足轻重的“辛苦了”。
洛离侧身一步，与先生拉开距离，他盯着文先生，看着这个当着他的面，割断姚远怀咽喉的先生，他拳头紧握，却又一声不吭。
文先生笑着，不知从何处拎出一个小茶壶，他倾倒壶口，壶水呈一线坠落。“洛离，你还记得当初，我和你说过这个世道越来越趋向于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局面吗？你知道我当初与你说这些事情的用意吗？洛离，你知道吗？我们已经没有出路了！我当初与你说了那么多，却只是局限于灵气、普通修士这一方面，却从未与你提及秩序、仙人这些事情，你知道原因吗？”
“你父亲姚远怀、姬曜父亲姬平、姜月盈父亲姜无涯，他们都出身自古老的修士家族，拥有着完善的修行方法，可他们直到死前，也都只不过蜕凡境；之前替你重塑魂魄、又被逼着带你到两淮山的齐元问，问道一脉的修士，也只是在蜕凡境里争渡罢了。”
“洛离，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会止步于此，为什么我们这世间的大部分人，都只能在蜕凡境里折腾，却始终难以跨出那一步，登临仙境，触摸到规则秩序的存在，是他们的能力不允许吗？”
“与你说些不认识的人事，你可能也没多少感觉，就拿姬曜的父亲姬平来说吧，姬平是姬氏一脉最有可能完全继承黄帝秘典的人，可他也还是被拦在了登仙境下，不过尽管如此，若是他的所有禁忌手段齐出，我与先生两人，还真打不过！你该猜得到答案的，为什么他只有蜕凡境的答案！”文先生看着洛离，“这也是我们在你身上设局的原因！”
洛离盯着先生手中的那茶壶，倾斜了许久，水依旧源源不断地倒在地面上，他看着先生，了然答道：“大道秩序不允许！”
先生带着笑，满意地看着学生，“当初我引导你往济世救民的方向去思考，让你感受到普通修士想要在这个蛛网一般的世道里活下去，有多艰难，其实是希望有一天，你能看到，其实不论是谁，想要在这样的秩序下活下去，都很难，可是当时的你，并未接触修行，我即便与你说了秩序这些事情，你也听不懂，倒不如说些你能懂的事情，让你感受到那份难熬。”
“洛离，这世间积弱太久了，久到无数的修士，开始期待登上天路，去那高处，俯视众生，久到众生都已经忘了，在万年前，根本没有上界的说法，久到他们都不在乎，这世界会成为这副模样，都是上界的手笔。洛离，这个世界不该是这个样子的，虽然我没有能力，但我希望有人能够改变他。洛离，我再问你一次，愿不愿意为万众修士去求一条出路。”
“洛离，我们在你身上费了大量心血，只是想要用你身上蕴生出来的秩序，去取代这苍天之下的大道秩序，为世间所有生灵打开一条出路，我们与上界，本该平起平坐，可这世间积弱之势下，登仙之上的修士，要么老死在岁月里，要么登上天路，去了上界，留下的我们已经快失去反抗的斗志与能力了，若长此以往，不出千年，这世间便再无修士，所有生灵都将沦为养在圈中，任由他们宰割的血食。”
洛离依旧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先生，过了许久，少年才开口说话，而在这期间，桃夭、文先生、韩玉山皆在等着洛离给出的答案。
他说：“可我从没说过，我想成为这样的人。”
“我只想做个普通人，遇见些可以帮的小事，我可能会去帮一把，遇见帮不了的事情，我就绕道走，我偶尔是个好人，但更多时候，我其实是个不分善恶的人，我只想过自己的日子，不受任何打扰，可是，你们没人在乎我的想法，你们只想让我在你们的局中，做个任由摆弄的棋子！”
说着，少年眉心爆发刺目的光。
一念起，摄神显！
入目白茫茫一片，文先生的身体逐渐模糊，他的怀中，一个握着伞刀的木偶人爬了出来，他跳至地面，侧身拔刀。
刀落，四周光华敛去，洛离眉心，留一道血痕。
那木偶人收刀后跳至文先生肩上，而后再度恢复僵态，此时的文先生继续说道：“你的确可以就此离开，但即便如此，姚远怀、洛眠秋、姚言他们也不会再出现在这世上了，在来这里之前，我送他们去了冥府。至于姜月盈，也会在你离开这条街的时候，踏足黄泉路。你的先生与你说的无论多么冠冕堂皇，可其实他也并没有给你任何选择的余地。”文先生摇着头，脚步踉跄地向前走去，途中，先生自言自语道：“我不该是这样的！是吧，刘言章！”他离开洛离，踏入桃夭划下的界线内，他的背上，伞刀幻生。
“带我去见姬曜！”洛离说道，“我要见到他醒，我可以接受你们的摆布，但是，在这以后，你们不得再把月盈、姬曜纳入局中，我要他们好好活着！”
两淮圣人闻声大喜，桃夭则是怅然转身带路。
文先生却是叹了口气，他没有说那句憋在心底的话，无论洛离是否愿意入局，想要少年们好好活着，都已经是不可能实现的奢望了。
两淮圣人领着洛离，跟在桃夭后面进了姬府。进入姬曜的房间里，洛离看着两淮圣人解了姬曜身上的禁制，与桃夭说道：“玖儿，等你哥醒了以后，让他替我照顾好月盈！”少年已有所感，出了这扇门，人间，或许便再无洛离这个人了。
桃夭偏过头，不愿看洛离，不愿让他发觉自己已非玖儿，她就站在姬曜的床边，僵硬地点着头。
洛离嘴角扯着笑，退出了姬曜的房间后，跟着两人，来到邀月楼前的空地上，两淮圣人与刘言章身形逐渐透明，他们悬于半空，他们的身外，皆是密密麻麻的圣人骨，而这些圣人骨，皆有一线勾连着洛离的心脏。
“取出我们藏于你身体里的圣人精血后，你的异常就会暴露在天地间，到那时，你将面临的是大道秩序的绞杀，你能将其磨灭，你的秩序就可以将其取而代之，你若败了，便会就此灰飞烟灭。”两淮圣人郑重说道。却没有与之明说，即便他胜了，也没有再世为人的机会。
洛离看了一眼身边的桃树，树枝上，有一朵桃花，逆着季节，正在缓缓盛开。
他久违地笑了，而后闭上了眼。
心脏内由无数圣人骨凝出的圣人精血，沿着体表的因果线回归圣人骨中。
刹那间，穹顶之上，黑云瞬间布满两淮辖境的天空，就连天路，都被黑云覆盖笼罩。惊雷接二连三地在云层里炸响，一道道闪电从云层中撕裂出一条电光，在虚空中蔓延。
狂风不知起于何处，在少年的身边掀起一场风暴。
雷电自云间倾泻，在少年的头顶，汇聚成万道雷霆。洛离身外狂风不止、银蛇乱舞。无数的大道锁链隐藏于天地异象中，蛰伏着，悄无声息地向着少年靠近。
仅一瞬间，万象加身。
雷霆劈入他的身体，风在他的呼吸间流经肺腑，少年身体上，一道道锁链出现，将其缠绕着，束缚着。
一同被大道枷锁困住的，还有两淮圣人。
他与洛离，同赴此局。
大道枷锁越来越密，乌云低垂，恍若触手可及，雷声在两淮境众人耳中连绵不绝，电光璀璨绚烂，比节日里的烟火还要耀眼夺目。
洛离与两淮圣人身外，大道枷锁已经将他们层层裹覆，如同蚕蛹结的茧。
刘言章就站在远处，邀月楼的楼顶上，紧张地看着院内的场面。院内的那株桃树，风雷遇之，尽避之。在桃树一米范围内，无任何大道秩序之链存在。
两淮境内的修士，皆是心惊胆颤地盯着姬府的方向，那股降临姬府的力量，如浩瀚汪洋，深不可测。
有胆大的想要靠近些，却有惊人的发现。如今的清蛰街道就像是被隔绝出了世间，根本无人能够跨得进去。
而那股将清蛰街道与世间划为两地的力量，对显化世间的大道秩序并无阻拦，任由它们如蛇般地在清蛰街道四周流窜，雷电触及到那些靠近的修士，那些修士还未来得及发出惨叫，便已成了地面上的一道黑灰，他们连魂魄、元神都没有逃开，就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间。
洛离的肉身、魂魄、元神皆被束缚在大道枷锁形成的茧中，锁链还在不断地绷紧，地面上血迹斑驳，那都是他身体里的血液，他的骨头早已崩碎成渣。
相较于此，他的元神与魂魄更为凄惨，在他的识海中，魂魄已是千疮百孔，大道枷锁却还是在接连地将他洞穿，一片片晶莹的碎片在他的识海中飞扬，这一次，没有金色碎片，没有红色碎片。整个识海之中，如同飘起了一场大雪。
沉眠于魂魄中的元神，仅剩一丝意识尚存。
元神，即为意识。有人认为，魂魄即为元神寄宿之所，有人认为躯壳才是元神的载体。其实，元神不依托于外物，依旧可以存在。只不过通过其他载体，方能成为有形之质。
大部分修士，无意识地，便笼聚意识于魂魄之中了，而魂魄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神之载体。因而，修士的魂魄，也被称之为神魂。类似于星辰所化的女子，之前便是在无奈之下，藏神于魂魄中的七魄内逃离。
而普通人，没有修行，魂魄离散，游走于人体之中，并无固定形态，其元神亦是如此，在人体内游移，居无定所。
然而，有一种生灵，他们的元神最为与众不同，他们是这个世间的每一尊神祇，他们生前为人、为妖，死后，魂魄湮灭，元神依旧存在与天地之间，积攒香火功德，塑金身以藏神，获得生命的另一种延续。
凡人常说，人死如灯灭，在身体死了以后，他们的意识也会认定自己已经死了，在不久以后也就消散于天地之间了。修士则大为不同，他们的神在魂魄之中，即便肉身已死，魂魄离开己身，照样可以寻另一具肉身，继续活着。赵安宁便是最好的例子，即便他不修灵气，依旧可以做得到这一点。
模糊中，似乎有一卷书在洛离的识海中出现。书卷摊开，繁奥的古文字在他的识海里漂浮着，稳固识海天地四极不塌。
场外的刘言章看着越来气势越弱的洛离，看着他毫无反抗的状态，甚至都不如那一天，强行突破红衣女子的禁锢时的气势，他抽出伞刀，插回去，又抽出，插回伞中，接连数次，他自言自语道：“你看不下去，下不了手，可以不看，不动手，但你不去做，我便必须去做这些事情，否则，这世间、世人再无机会。”
他握刀，再度拔出，这一次，没人阻拦。
桃夭在姬曜的房间里，看着刘言章进来，又拎着姬曜出去，她没有出手，她的心神中，钟山上的那位混沌天君——烛龙曾有言在先，姬曜不会死！不然，她不会任由刘言章将其带走。
即便如此，桃夭还是画地为牢，不愿走出房间，不愿去看一看洛离现在遭受的一切。
她怕自己看到以后，心底的那个女孩会挣扎着醒过来。
她就待在哥哥的房间里，等着一切尘埃落定。
刘言章带着刚醒过来的姬曜，跃身上楼，站在楼高处，“洛离，你看看，我身边的是谁！”
姬曜昏迷前，遇见的人，是文先生模样的刘言章。苏醒后见到的依旧是他。
只不过这两次见面，中间隔了十数日，而他也从樊湖岸，回到了府中。
他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周围环境，这里是姬府的邀月楼顶，府里的桃树少了一颗，楼下空地上雷霆遍地，根本看不到有人的存在，那么他说的洛离，在哪里？是在雷泽中央吗？为什么会在这里？父亲和玖儿呢？为什么没人管管？府里的其他人都去哪了？姬曜心思急转，却又自知自己与对方实力差距过于悬殊，他只能忍着情绪，静观事态变化，寻找着脱身的机会。
只不过刘言章并没有给他机会，在他说话的同时，他反手握刀，刀抵在姬曜的脖颈处，一如当初，刀架在姚远怀的脖颈处的架势。
大道锁链之中，少年的身体如一摊烂泥，骨头裂碎，血肉模糊。他的识海中，无尽的风在海上呼啸，海水上结着厚重的冰层，冰层之上迷雾缭绕，冰面上到处散落着白色的碎片。
风越来越大，不断冲撞着海面上的冰层，洛离的魂魄已经碎了，识海没有了归属，已趋冰封之态，再过上片刻，就会像当初一般，空旷而死寂。
风中属于少年的意识、他的元神中，那一缕执念还存在着，还在负隅顽抗着。
当刘言章的声音穿过两淮圣人的身外锁链，沿着秩序，穿梭在少年的识海后，一道声音从大道锁链之下传了出来，声音先是低微，逐渐宏大，逐渐沙哑，最后归于疯狂！只是瞬间，所有的锁链上爬满了裂痕。
“你给我，住手！”
院子里，大道锁链轰然碎裂成渣，原处只有一摊模糊了的血肉。风好似是从那滩血肉中滋生，突兀地出现在了院中，出现在了那摊血肉的上方，一道光柱自风中贯彻天地。
天幕之上，乌云瞬间下沉，越接近地面，收缩地越厉害，最后出现在了洛离的血肉上，将整滩血肉都裹在其中，连带着，血肉上的光柱也在迅速黯淡。
少年的声音在天地之间回荡，充满着苍凉而决绝的意味。
“当……魂归于识藏，神入渊海时……凭吾一念……”
在洛离的识海之中，风破开了冰层，搅动起识海之浪，白色碎片随着狂风飘落识海之中。点滴消融无踪。风还在继续扩大，一道风眼出现在了海底，在本该是连接肉身风池穴的位置上，风瞬间停歇，海浪坠落，识海内一阵震动，狂风一次又一次地卷起巨浪，砸向识海之底的风池。
正如摄神书上所道：
魂已归识藏，神将入渊海。
在风池穴下，是识海的源头——渊。然而，渊与识海并不连通，少年本该崩溃的识海，由于摄神书上的古文字悬于四方而幸免于难，如书中言道，封沧海，定九天，使得识藏与渊同时出现。
邀月楼前的场地中，少年对己身施展摄神，他如魔君重生，本以消散的元神再度聚合，现于当世，他红着眼，盯着刘言章，他不顾一切地扑向对方。
刘言章放下刀，将姬曜扔至远处，他看着洛离，笑着道，“这样才对！”
秩序锁链如浪潮，将纵起的少年元神卷回场地中央。
锁链越缠越紧，刘言章眯着眼道，“你现在放弃挣扎的话，他们就都会死！”
洛离哀嚎着，身外光柱冲天而起！
与此同时，其余五位圣人辖境内，类似的一幕同样在发生。人间所有地方的时间流速，刹那同步。天地似乎停止了运转，在六位圣人辖境内，六道光柱冲天而起，崩碎云层，刺破天穹，直击藏在天宇之上的大道秩序。
当这些被选中的少年们释放完一身秩序后，当他们被逼着献祭生命中所拥有的一切后，便是一切活着的证明都烟消云散，恍若未生。
对于被选中的少年而言，这本就是一条绝路，一条必死无疑的路。当初世间古老修士家族中的所有主事者，都被告知了这一决策。既无人提出反驳，也无人主动站出来承担这一决策的实行。这是一件注定要死很多人的事情，根本没人愿意这么去做。即便这是对这个世道有益，对后人有益的事情，可是，对于被选中的少年，对少年身边的人，只有死亡与离别。
洛离、姬曜，其实都是被选中之人，只是并无人告诉姚远怀、姬平他们，这是一场精心谋划多年的局。于他们而言，只是因为各自的难处，才不得不来到两淮圣人辖境内，求个生活祥和安稳罢了。
可谁又能算到，洛离这个名字一语成谶。姬曜在幼年时，走上了修行路，而洛离并没有。他们会选择洛离这个没有修行的人，是因为没有走上修行路的人，所理解的人间秩序，才会不同于以往，不同与现存的大道秩序。也只有他们身上新生的秩序，最容易成为新的大道秩序。
人间各处，六位圣人辖境、妖天下之中，数不尽的人族修士、妖修境界跌落，因为他们身上的大道秩序本就是从如今正在被摧毁的大道秩序中诞生，所以他们才会在大道更迭的过程中境界跌落。
与之相反地，许多年轻人只觉得时过于期、否终泰来，似乎以往一直是在负重前行，而今终于取下了枷锁，还得一身轻松。
在宛丘辖境的陈氏祠堂中，十四家族之中占据一席的陈氏族长，秃脑袋、白胡子的和蔼老人盘坐在地，看着自家武庙中冲天而起的光柱，遥望着彼处的两淮境，祈祷着自己的孙女可以在那里，得到解救，而老人自己则是在冥想之中溘然长逝。
上邪境内，钟山山顶，烛龙高坐云天之间，手拨云雾，遥看云层中的光柱，嘴角泛着轻笑。在他身后的上邪境内，上邪圣人与另一位少年，与洛离和两淮圣人一般，也在雷泽之中不断摧毁天地间的秩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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