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文与刀（一）
两淮山顶，圣人端坐山石之上，低头即可看到茫茫山林，以及山林中如镜一般的樊湖。
他的手中握着三两石子，身前地面，已经摆放了许多石子。
他的身后山洞深处，几副人类骸骨身上闪烁着莹莹玉光，而在骸骨前，被囚于灵阵中的女子自由地消磨着三魂中的意识，同时分神嘲笑两淮圣人道：“把死了这么久的老家伙们都搬出来吓唬人？”即使身在阵中，她也丝毫不惧；即使是当着历代圣人的尸骨，她也未有丝毫敬意。
如今的两淮圣人——韩玉山并未理会山洞里的声音，他遗憾地看着匆匆跑过樊湖的少年，若非要为后世人求一线出路，他又怎会让他们遭受这些。
“到他的极限了！”刘言章突然出现，一粒石子自他的手中落入满地石子中，如棋子落棋盘，铿锵有声。
“你觉得姜乐盈，还活得了吗？”两淮圣人摩挲着手里仅剩的两颗石子，未等刘言章回答，他又说道：“去樊湖拦住姬曜！我刚查到，之前的异常，是发生在姬府，姬平和颜彩儿魂飞魄散，桃夭……觉醒，叶蓁失踪，姬府，出事了！去拦住姬曜，他现在回去，遇到得很有可能是桃夭！喜怒无常的桃夭！”
刘言章刚现身，便再次下山，直奔樊湖而去！
“可是，究竟是谁，有这本事，在我毫无感知的情况下做了这么多的事情。”两淮圣人自言自语，而戴忘书就站在十里长街上，看着全身焦黑的洛离冲出帘幕，跑出他的视野，看着三三两两的人惊骇地站在戏楼外，头伸进帘幕里，又伸出来，揉着眼睛，面面相觑……
原是在那帘幕上下功夫，开辟了一处与戏楼内一模一样的镜中世界！戴忘书摇头轻笑着，对普通人既无多少干扰，又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位两淮圣人，有些手段！他转身看向两淮山，而圣人只是盯着清蛰街道皱眉苦思，对戴忘书投来的目光并无察觉。
“对了，你考虑好了吗？如果你能把三魂之前吞噬的那些普通人的魂魄都还回来，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让你掌握自己的肉身魂魄。不行的话，就让他们来和我谈。”老人看着刘言章身形在山林间闪烁着远去，他的语气平淡，“尽管相较于你那视人命如草芥的三魂，我对你的观感要更好一些，可是如果你真的不行的话，那我也只能让他们将你取而代之。”
身为荧惑的红衣女子早已读取了三魂中的记忆，她并未直接回答两淮圣人，而是对自己当初吞噬了一村人的魂魄这件事情发问道：“当初你明明能救他们，为什么不救？那些被吞噬的无辜百姓，本都可以不必死！”
“总归是要死的！”圣人怅然地看着小镇处的牌楼，“不过是死得比他们自己所想的早些罢了！”
女子一阵无言，随后答道：“起阵替我压灵吧！”
山洞深处，几尊骸骨如通灵一般，听到女子回答后，自行走到女子不同方位，他们盘坐在地，他们的骸骨渐渐失去光泽。
女子看着自己四周圣人骸骨，啧啧称奇。“保留一丝元神于尸骨中，他们，比你和你的学生，强得多！”
“的确比我强！但不会比他强！”圣人手中，有一粒石子，被捻作粉尘。
温杨村外，洛离停步于田垄间，看着老神医从院内出来，撑伞去往温岐家中。
他看到了剪为短发的姑娘，她的精神似乎还不错。他远远地看着她，他步步后退，然后转身，迅速逃离。
少年识海中，赵安宁难得发声，却又不知该对洛离说些什么。憋了半天，他也只是说了个“她……”，便再无下文。
荒凉的小道上，少年满身是雨，双目噙泪。
当年月下，有人说，待我长发及腰。
如今故人长发已断！
“万一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没……没说清楚呢！”赵安宁还是希望洛离回头与姑娘再见一面，别和自己一样，一旦错过了，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对方了。更何况如今洛离的处境，真不像是能活下去的局面。
洛离没说话，只是少年心中，有些悲凉。
他知道，那一天，她说的那些话，都是在逼着自己离开，可他听了进去，他离开了。很多时候，该明白，在一起只会让对方痛苦。虽然也曾听人们说过，相爱本就是相互折磨。可是她不愿意，谁也不能去强求。
更何况，如今自己这个模样，又怎敢去见她。
少年如乞丐一般，在大雨中落魄逃离。
身后，雨帘另一端，姑娘撇下两位照顾自己的女修，她坚定地，走入大雨中。
秦神医说，她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了。
她熬不过这个秋天的。
她想要等他来，再见他一面。
她等来的，却是家破人亡。
她想要他好好活着。
他却生不如死。
所愿之事，无一遂愿。
滂沱大雨里，少女浑身湿透地去往悬廊街道，那户空荡无人的宅院，是她的家，也是她唯一的栖身地。
两淮圣人丢下手中的最后一颗石子，对自己说了句“罢了”后，起身离去。他不愿再去折磨这个既温柔又固执的女孩。
而洛离在离开温杨村之后，他曾停下来过，让赵安宁离开他的身体。既知身在局中，赵安宁就不该随着他，一同入局。
抛下赵安宁后，洛离速度逐渐放缓，他凝神入识海，可见肉身五脏内，俱是天火。他的血肉不断地被烧成灰烬，又不断地新生。魂魄可见的秩序，在自己体内构筑地愈发繁密。
他想起了红衣姑娘叮嘱自己控制住情绪，他也知道这是一场针对自己的阳谋，可他只能跳进这场局里，哪怕什么也做不到，他也要入局！
他不甘心就这么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要破局，要那挥刀的人，死在刀刃下。就在昨天，他还幻想着，要和温暖，和妹妹一样，做个善良温暖的人。只是现在，那些未发芽的心思，就深埋在了心底，不知是否还有发芽的机会。
刘言章撑开伞刀，他在下山途中换了副模样，恰如当初，下山遇见洛离时的模样。他衣着青衫，低头看了眼腰间悬挂着的戒尺，尽管之前已经装成文言章的样子见过洛离了，可是能骗得过洛离、让姚远怀、福财等人毫无察觉，但并不意味着，他可以骗得过近前这个与姬平一样七窍玲珑的姬曜。
他停在路中央，等着少年前来。
姬曜停下脚步，他看着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文先生，又看向小镇的方向，那里阴阳录的气息都已经散尽了，可他还在赶回去的路上。即便如此，少年还是记得先生当年教的礼仪，他拱手作礼，恭敬道：“先生是特意在此等我？”
刘言章点了点头，说道：“跟我来，我有事与你相商！”
姬曜看了看刘言章身后的道路，他低下头，再次作礼道：“先生可否，容学生先回家中一趟？学生现在，恐不能与先生同行！”
刘言章并未回答，他的先生让他拦住姬曜，可并没说用什么方法。所以既然姬曜不跟自己走，那么他似乎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来让他与自己同行！他托手于伞底，抽出伞中刀，彻底堵住了这条山林小道。
姬曜盯着刘言章手中的狭长刀身看了许久，他的脚步微移，身体下压，摆出防守姿态，他看着对方，这绝不是他所认识的文先生。姬曜身前，鬼影斑驳，他满身雨水，严阵以待道：“还请先生，让路！”
刘言章嘴角微扬，“打得过我，你就真的出师了！”
“你是何人？为何假扮文先生？”姬曜身前，有身形高大的厉鬼自鬼众走出，掀起一阵阴风。
刘言章哑然一笑，他轻弹剑身，道：“很快，你就知道了！”
姬曜抬手咬住食指关节，身前厉鬼退后一步，顺着手指与唇间的缝隙进入他的口中。他的身体迅速化为厉鬼状，直扑刘言章。
刘言章身形微动，一退数十丈，他立刀插入地表，刀柄转动，而后拔出。
刀上，一片鲜红。
那厉鬼止于刘言章鼻尖前一寸，散为无形。
整个林间小道上，雨水滴落，仅有刘言章一个人。
刘言章抬刀四下斩切，地下深处，躺着佯作攻式实则想要遁走，却被一刀断路的姬曜。
刘言章将刀插于身侧，他缓缓跪坐下，滂沱大雨里，先生与学生，一坐一躺。过了许久，他慢慢松开握紧伞刀的手，他将姬曜扶起，他的手贴于姬曜腹部贯穿的伤口，他在原地呆了许久，才背上姬曜，去往清蛰街道，姬府。
他没有听从先生的话。
道路边，遗留下一柄细长的刀。
先生背着学生，在小道上逐渐远去。
大雨里，一块块圣人骸骨被他剔出身体。
但他的身体，却依旧凝实如拥有肉身。
老圣人似有所感地将注意力从山洞内涌现出的越来越多的凡胎魂魄上转移，他感受到了那越来越磅礴的力量，那是属于他的学生。
老圣人想起了那一天，与学生之间的一问一答。
文不成圣则如何？
潜龙于渊。
而今，他的学生，真的凭借自己，修出了圣人气象！不需要圣人骨，也有功德加身的文圣人。
两淮圣人欣慰地大笑着，他指着山下，与红衣女子激动道：“你看，他的功德气象，是真圣人啊！”
女子没有理他，继续将吞噬掉的魂魄逼出体，由着身边的圣人骨为众多魂魄添以功德在身，送往冥府。
雨中的温杨村，老神医身骨干瘦，他撑着伞，在温暖与温岐地注视下，离开了温杨村。
老神医见到温岐的腿脚时，也曾蹙眉，医好温岐的办法的确有，但是所需要的药草，不常见。
所幸的是，温暖回来了，小女孩背着怎么也拿不下来的画卷，她的头顶上方，大雨自行散避。她进屋就挥舞着手里的瓶子，说城隍老爷显灵了。
温岐向女儿介绍秦缓，这就是受洛离之托，来替自己看病的老神医。小女孩欣喜地将几个药瓶交给秦缓，秦缓拔下几个瓶上的塞子，分别放在鼻尖下轻轻扇动。父女二人皆是一脸紧张地看着老神医，直到老人脸上沟壑舒展，笑意扩散。
温暖带回来的几瓶药里，有一瓶里装着的是成色上等的续骨药，还有几瓶药可以用来促进伤口愈合。
秦缓在温岐的腿上各拉开了一道口子，他将续骨药涂抹在温岐那裂开的腿骨上，又将促进伤口愈合的药抹在两侧被他割开的肌肉上。
大雨中，邻居夫妇二人虎视眈眈地盯着离开的老神医，他们看着温岐那裹了布条的双腿，神色有些阴冷。
其后几天时间，虽然大雨一直未停，但老神医还是会每天都会来上一趟，替温岐查看腿骨的愈合情况，只不过期间他再去姬平早年准备的那个宅子后，姜月盈已经不在那儿了。
刚来温杨村的那一天，他在与姜乐盈告别时，曾对那个孑然一身的姑娘说过一句抱歉。这些年里，只有两种病他至今没找到根治的方法，其一是自己身上的枯血之毒，其二，便是姑娘的先天之疾。其实，秦缓身上的枯血之毒，是源自另一个姑娘的先天之疾，只不过多年前的事情，老人已经不愿再去回忆了。
尽管后来老人带着孙女一同去姜府探望过姜月盈，可是姑娘坚持己见，哪怕是平日里与姑娘关系较好的秦蝉衣，也劝说不了她。
这一天，温暖拿回来的续骨药用完了，温岐也能支撑着站起来走几步了。而他们家墙上挂着的画像，除了鱼惠兰，还多了一副跟着女孩一起回来的一幅水墨画。
这天的夜里，一胖一瘦两个黑衣人闯入温家，将温岐按于床上，将他刚开始愈合的腿骨再度敲裂……
这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温岐又回想起了当年那个夜晚，他失去了妻子的那一夜，在走出城隍庙后，也是这两个黑衣人，将他腿骨敲碎。
他们身上的味道，他太熟悉了。
他忍着疼，没有吵醒正在酣睡的女儿，他咬着牙，坚定地与这两位老朋友说道：“夫人的确是妖，但两位扪心自问，她何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只想找回她，找到她，我就带着女儿，我们离开这里，绝不给村民们添麻烦。”
可是那两黑衣人虽有犹豫，却还是将老神医这些天的心血都敲裂了，将温岐刚燃起的希望，又敲成一地碎片。
这几日，小镇三大家族，仅有清蛰街道上的姬府，还有修士走动，玖儿偶尔会坐在屋脊上，冷漠地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众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被文先生送回来的姬曜，身上的伤口早已愈合，不过始终没有苏醒的迹象，秦缓也来看过，只说了句“时候未到”就又离开了。
而十里街道上的姚府，钟城每天清晨在姚府外眺望着，天彻底黑了以后又黯然回府，日复一日，姚远怀没回来，洛眠秋也没回来，就连洛离和姚言都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已经将府里所有能动用的力量都散出去寻找众人的下落了，可哪怕把临溪镇翻个遍，也依旧是一无所获。
齐道人曾带着弟子来过姚府，他们在姚府外脱了道服，说，因为我们师徒，身于他乡，牵念故渊的人，不在这世上了。
钟城至今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洛离时，少年曾说是两淮圣人有请，姚远怀后来应该也跟着去了两淮山。
钟城也曾派出府中的影子侍卫去两淮山找人，只不过那些人散出去以后，就如石沉大海。
又过了十数日，雨方停。
云层上，彩虹搭桥，白云铺路。
天路自茫茫云端，坠落人间。
云之深处，两界相通的六道巍峨天门，现于人族各辖境上空。
停雨的这一夜里，辗转反侧的钟城，悄悄起身，把姚府的牌匾卸了下来。
其后数日，有外来修士毫不遮掩气机，大摇大摆穿过牌楼，入镇而来。其中有个姑娘，分外惹人注目，姑娘青衣白发，眸如彩钻，一颦一笑皆动人心。在姑娘身边，有个容貌与之相似的青年，兄妹俩出生于十四修士家族中位于宛丘的陈氏，男子名为陈予安，女子叫做陈予念。
入镇的修士们各自寻了落脚处，期间，有意思的一幕是，在大街上，这位曾在姚府位高权重的管家低下身子，亲自在十里长街上拉拢一个又一个外乡修士入府居住，他像是个忠心耿耿的老奴，不见丝毫倨傲。
或许有人不耻于钟城的行为，但想要作为修士活下去，钟城只能选择改换门庭，依附于其他势力来自保。是狐假虎威也好，狗仗人势也罢，他终归是活人，没有如姚远怀数人一般，就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还想维持着这个宅院正常运转下去，等天路消匿后，这些外来修士都离开后，他或许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下这姚府，然后在那空出的牌匾处，挂上钟府二字。只是这些年过去，他却忘了，自己的名姓，都是姚远怀所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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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手中握着三两石子，身前地面，已经摆放了许多石子。
他的身后山洞深处，几副人类骸骨身上闪烁着莹莹玉光，而在骸骨前，被囚于灵阵中的女子自由地消磨着三魂中的意识，同时分神嘲笑两淮圣人道：“把死了这么久的老家伙们都搬出来吓唬人？”即使身在阵中，她也丝毫不惧；即使是当着历代圣人的尸骨，她也未有丝毫敬意。
如今的两淮圣人——韩玉山并未理会山洞里的声音，他遗憾地看着匆匆跑过樊湖的少年，若非要为后世人求一线出路，他又怎会让他们遭受这些。
“到他的极限了！”刘言章突然出现，一粒石子自他的手中落入满地石子中，如棋子落棋盘，铿锵有声。
“你觉得姜乐盈，还活得了吗？”两淮圣人摩挲着手里仅剩的两颗石子，未等刘言章回答，他又说道：“去樊湖拦住姬曜！我刚查到，之前的异常，是发生在姬府，姬平和颜彩儿魂飞魄散，桃夭……觉醒，叶蓁失踪，姬府，出事了！去拦住姬曜，他现在回去，遇到得很有可能是桃夭！喜怒无常的桃夭！”
刘言章刚现身，便再次下山，直奔樊湖而去！
“可是，究竟是谁，有这本事，在我毫无感知的情况下做了这么多的事情。”两淮圣人自言自语，而戴忘书就站在十里长街上，看着全身焦黑的洛离冲出帘幕，跑出他的视野，看着三三两两的人惊骇地站在戏楼外，头伸进帘幕里，又伸出来，揉着眼睛，面面相觑……
原是在那帘幕上下功夫，开辟了一处与戏楼内一模一样的镜中世界！戴忘书摇头轻笑着，对普通人既无多少干扰，又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位两淮圣人，有些手段！他转身看向两淮山，而圣人只是盯着清蛰街道皱眉苦思，对戴忘书投来的目光并无察觉。
“对了，你考虑好了吗？如果你能把三魂之前吞噬的那些普通人的魂魄都还回来，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让你掌握自己的肉身魂魄。不行的话，就让他们来和我谈。”老人看着刘言章身形在山林间闪烁着远去，他的语气平淡，“尽管相较于你那视人命如草芥的三魂，我对你的观感要更好一些，可是如果你真的不行的话，那我也只能让他们将你取而代之。”
身为荧惑的红衣女子早已读取了三魂中的记忆，她并未直接回答两淮圣人，而是对自己当初吞噬了一村人的魂魄这件事情发问道：“当初你明明能救他们，为什么不救？那些被吞噬的无辜百姓，本都可以不必死！”
“总归是要死的！”圣人怅然地看着小镇处的牌楼，“不过是死得比他们自己所想的早些罢了！”
女子一阵无言，随后答道：“起阵替我压灵吧！”
山洞深处，几尊骸骨如通灵一般，听到女子回答后，自行走到女子不同方位，他们盘坐在地，他们的骸骨渐渐失去光泽。
女子看着自己四周圣人骸骨，啧啧称奇。“保留一丝元神于尸骨中，他们，比你和你的学生，强得多！”
“的确比我强！但不会比他强！”圣人手中，有一粒石子，被捻作粉尘。
温杨村外，洛离停步于田垄间，看着老神医从院内出来，撑伞去往温岐家中。
他看到了剪为短发的姑娘，她的精神似乎还不错。他远远地看着她，他步步后退，然后转身，迅速逃离。
少年识海中，赵安宁难得发声，却又不知该对洛离说些什么。憋了半天，他也只是说了个“她……”，便再无下文。
荒凉的小道上，少年满身是雨，双目噙泪。
当年月下，有人说，待我长发及腰。
如今故人长发已断！
“万一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没……没说清楚呢！”赵安宁还是希望洛离回头与姑娘再见一面，别和自己一样，一旦错过了，就真的再也见不到对方了。更何况如今洛离的处境，真不像是能活下去的局面。
洛离没说话，只是少年心中，有些悲凉。
他知道，那一天，她说的那些话，都是在逼着自己离开，可他听了进去，他离开了。很多时候，该明白，在一起只会让对方痛苦。虽然也曾听人们说过，相爱本就是相互折磨。可是她不愿意，谁也不能去强求。
更何况，如今自己这个模样，又怎敢去见她。
少年如乞丐一般，在大雨中落魄逃离。
身后，雨帘另一端，姑娘撇下两位照顾自己的女修，她坚定地，走入大雨中。
秦神医说，她的身体，已经油尽灯枯了。
她熬不过这个秋天的。
她想要等他来，再见他一面。
她等来的，却是家破人亡。
她想要他好好活着。
他却生不如死。
所愿之事，无一遂愿。
滂沱大雨里，少女浑身湿透地去往悬廊街道，那户空荡无人的宅院，是她的家，也是她唯一的栖身地。
两淮圣人丢下手中的最后一颗石子，对自己说了句“罢了”后，起身离去。他不愿再去折磨这个既温柔又固执的女孩。
而洛离在离开温杨村之后，他曾停下来过，让赵安宁离开他的身体。既知身在局中，赵安宁就不该随着他，一同入局。
抛下赵安宁后，洛离速度逐渐放缓，他凝神入识海，可见肉身五脏内，俱是天火。他的血肉不断地被烧成灰烬，又不断地新生。魂魄可见的秩序，在自己体内构筑地愈发繁密。
他想起了红衣姑娘叮嘱自己控制住情绪，他也知道这是一场针对自己的阳谋，可他只能跳进这场局里，哪怕什么也做不到，他也要入局！
他不甘心就这么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要破局，要那挥刀的人，死在刀刃下。就在昨天，他还幻想着，要和温暖，和妹妹一样，做个善良温暖的人。只是现在，那些未发芽的心思，就深埋在了心底，不知是否还有发芽的机会。
刘言章撑开伞刀，他在下山途中换了副模样，恰如当初，下山遇见洛离时的模样。他衣着青衫，低头看了眼腰间悬挂着的戒尺，尽管之前已经装成文言章的样子见过洛离了，可是能骗得过洛离、让姚远怀、福财等人毫无察觉，但并不意味着，他可以骗得过近前这个与姬平一样七窍玲珑的姬曜。
他停在路中央，等着少年前来。
姬曜停下脚步，他看着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文先生，又看向小镇的方向，那里阴阳录的气息都已经散尽了，可他还在赶回去的路上。即便如此，少年还是记得先生当年教的礼仪，他拱手作礼，恭敬道：“先生是特意在此等我？”
刘言章点了点头，说道：“跟我来，我有事与你相商！”
姬曜看了看刘言章身后的道路，他低下头，再次作礼道：“先生可否，容学生先回家中一趟？学生现在，恐不能与先生同行！”
刘言章并未回答，他的先生让他拦住姬曜，可并没说用什么方法。所以既然姬曜不跟自己走，那么他似乎可以，用自己的方式来让他与自己同行！他托手于伞底，抽出伞中刀，彻底堵住了这条山林小道。
姬曜盯着刘言章手中的狭长刀身看了许久，他的脚步微移，身体下压，摆出防守姿态，他看着对方，这绝不是他所认识的文先生。姬曜身前，鬼影斑驳，他满身雨水，严阵以待道：“还请先生，让路！”
刘言章嘴角微扬，“打得过我，你就真的出师了！”
“你是何人？为何假扮文先生？”姬曜身前，有身形高大的厉鬼自鬼众走出，掀起一阵阴风。
刘言章哑然一笑，他轻弹剑身，道：“很快，你就知道了！”
姬曜抬手咬住食指关节，身前厉鬼退后一步，顺着手指与唇间的缝隙进入他的口中。他的身体迅速化为厉鬼状，直扑刘言章。
刘言章身形微动，一退数十丈，他立刀插入地表，刀柄转动，而后拔出。
刀上，一片鲜红。
那厉鬼止于刘言章鼻尖前一寸，散为无形。
整个林间小道上，雨水滴落，仅有刘言章一个人。
刘言章抬刀四下斩切，地下深处，躺着佯作攻式实则想要遁走，却被一刀断路的姬曜。
刘言章将刀插于身侧，他缓缓跪坐下，滂沱大雨里，先生与学生，一坐一躺。过了许久，他慢慢松开握紧伞刀的手，他将姬曜扶起，他的手贴于姬曜腹部贯穿的伤口，他在原地呆了许久，才背上姬曜，去往清蛰街道，姬府。
他没有听从先生的话。
道路边，遗留下一柄细长的刀。
先生背着学生，在小道上逐渐远去。
大雨里，一块块圣人骸骨被他剔出身体。
但他的身体，却依旧凝实如拥有肉身。
老圣人似有所感地将注意力从山洞内涌现出的越来越多的凡胎魂魄上转移，他感受到了那越来越磅礴的力量，那是属于他的学生。
老圣人想起了那一天，与学生之间的一问一答。
文不成圣则如何？
潜龙于渊。
而今，他的学生，真的凭借自己，修出了圣人气象！不需要圣人骨，也有功德加身的文圣人。
两淮圣人欣慰地大笑着，他指着山下，与红衣女子激动道：“你看，他的功德气象，是真圣人啊！”
女子没有理他，继续将吞噬掉的魂魄逼出体，由着身边的圣人骨为众多魂魄添以功德在身，送往冥府。
雨中的温杨村，老神医身骨干瘦，他撑着伞，在温暖与温岐地注视下，离开了温杨村。
老神医见到温岐的腿脚时，也曾蹙眉，医好温岐的办法的确有，但是所需要的药草，不常见。
所幸的是，温暖回来了，小女孩背着怎么也拿不下来的画卷，她的头顶上方，大雨自行散避。她进屋就挥舞着手里的瓶子，说城隍老爷显灵了。
温岐向女儿介绍秦缓，这就是受洛离之托，来替自己看病的老神医。小女孩欣喜地将几个药瓶交给秦缓，秦缓拔下几个瓶上的塞子，分别放在鼻尖下轻轻扇动。父女二人皆是一脸紧张地看着老神医，直到老人脸上沟壑舒展，笑意扩散。
温暖带回来的几瓶药里，有一瓶里装着的是成色上等的续骨药，还有几瓶药可以用来促进伤口愈合。
秦缓在温岐的腿上各拉开了一道口子，他将续骨药涂抹在温岐那裂开的腿骨上，又将促进伤口愈合的药抹在两侧被他割开的肌肉上。
大雨中，邻居夫妇二人虎视眈眈地盯着离开的老神医，他们看着温岐那裹了布条的双腿，神色有些阴冷。
其后几天时间，虽然大雨一直未停，但老神医还是会每天都会来上一趟，替温岐查看腿骨的愈合情况，只不过期间他再去姬平早年准备的那个宅子后，姜月盈已经不在那儿了。
刚来温杨村的那一天，他在与姜乐盈告别时，曾对那个孑然一身的姑娘说过一句抱歉。这些年里，只有两种病他至今没找到根治的方法，其一是自己身上的枯血之毒，其二，便是姑娘的先天之疾。其实，秦缓身上的枯血之毒，是源自另一个姑娘的先天之疾，只不过多年前的事情，老人已经不愿再去回忆了。
尽管后来老人带着孙女一同去姜府探望过姜月盈，可是姑娘坚持己见，哪怕是平日里与姑娘关系较好的秦蝉衣，也劝说不了她。
这一天，温暖拿回来的续骨药用完了，温岐也能支撑着站起来走几步了。而他们家墙上挂着的画像，除了鱼惠兰，还多了一副跟着女孩一起回来的一幅水墨画。
这天的夜里，一胖一瘦两个黑衣人闯入温家，将温岐按于床上，将他刚开始愈合的腿骨再度敲裂……
这一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中，温岐又回想起了当年那个夜晚，他失去了妻子的那一夜，在走出城隍庙后，也是这两个黑衣人，将他腿骨敲碎。
他们身上的味道，他太熟悉了。
他忍着疼，没有吵醒正在酣睡的女儿，他咬着牙，坚定地与这两位老朋友说道：“夫人的确是妖，但两位扪心自问，她何曾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我只想找回她，找到她，我就带着女儿，我们离开这里，绝不给村民们添麻烦。”
可是那两黑衣人虽有犹豫，却还是将老神医这些天的心血都敲裂了，将温岐刚燃起的希望，又敲成一地碎片。
这几日，小镇三大家族，仅有清蛰街道上的姬府，还有修士走动，玖儿偶尔会坐在屋脊上，冷漠地看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众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而被文先生送回来的姬曜，身上的伤口早已愈合，不过始终没有苏醒的迹象，秦缓也来看过，只说了句“时候未到”就又离开了。
而十里街道上的姚府，钟城每天清晨在姚府外眺望着，天彻底黑了以后又黯然回府，日复一日，姚远怀没回来，洛眠秋也没回来，就连洛离和姚言都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已经将府里所有能动用的力量都散出去寻找众人的下落了，可哪怕把临溪镇翻个遍，也依旧是一无所获。
齐道人曾带着弟子来过姚府，他们在姚府外脱了道服，说，因为我们师徒，身于他乡，牵念故渊的人，不在这世上了。
钟城至今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洛离时，少年曾说是两淮圣人有请，姚远怀后来应该也跟着去了两淮山。
钟城也曾派出府中的影子侍卫去两淮山找人，只不过那些人散出去以后，就如石沉大海。
又过了十数日，雨方停。
云层上，彩虹搭桥，白云铺路。
天路自茫茫云端，坠落人间。
云之深处，两界相通的六道巍峨天门，现于人族各辖境上空。
停雨的这一夜里，辗转反侧的钟城，悄悄起身，把姚府的牌匾卸了下来。
其后数日，有外来修士毫不遮掩气机，大摇大摆穿过牌楼，入镇而来。其中有个姑娘，分外惹人注目，姑娘青衣白发，眸如彩钻，一颦一笑皆动人心。在姑娘身边，有个容貌与之相似的青年，兄妹俩出生于十四修士家族中位于宛丘的陈氏，男子名为陈予安，女子叫做陈予念。
入镇的修士们各自寻了落脚处，期间，有意思的一幕是，在大街上，这位曾在姚府位高权重的管家低下身子，亲自在十里长街上拉拢一个又一个外乡修士入府居住，他像是个忠心耿耿的老奴，不见丝毫倨傲。
或许有人不耻于钟城的行为，但想要作为修士活下去，钟城只能选择改换门庭，依附于其他势力来自保。是狐假虎威也好，狗仗人势也罢，他终归是活人，没有如姚远怀数人一般，就此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还想维持着这个宅院正常运转下去，等天路消匿后，这些外来修士都离开后，他或许可以名正言顺地继承下这姚府，然后在那空出的牌匾处，挂上钟府二字。只是这些年过去，他却忘了，自己的名姓，都是姚远怀所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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