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圣之罪

小说:全修真界为恶毒蠢货打起来了作者:孤注一掷字数:0更新时间 : 2021-04-22 06:18:38
不知不觉睡了一觉,冶昙睁开眼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是祂变成人以后第一次睡着。

        身上还盖着子桑君晏的外衣,靠在旁边的梧桐树上。

        小熊猫趴在祂怀里,爪子尾巴团成一团也睡着了。

        只有祂们,子桑君晏不在这里。

        屋子里有炊烟。

        支棱起来的木窗里,郁陶温和地对祂点点头:“他去帮我找点东西,洗洗手等他回来就吃饭了。”

        冶昙将小熊猫和子桑君晏的衣服一起放在院中的桌上,让它继续睡。

        顿了顿,虽然用不着,但还是就着院中的山泉清洗了一下。

        冶昙走进去。

        郁陶居然当真在烧饭。

        冶昙站在门口,并没有要走进去的意思,微微蹙眉,祂不喜欢油烟味。

        什么凡尘烟火气,一个鬼为什么非要在九幽这种地方像人一样生活?

        郁陶没有看祂,却好像知道祂的想法,微笑说:“我小时候被一群鬼养大,虽然是鬼,她们却比我更像人,更懂得生活。”

        冶昙敛眸,恹恹的:“好麻烦。”

        郁陶柔和地笑了一下,她看谁都有一种怜惜,像看着那个婴童花一样,妈妈的感觉:“啊,我那时候也这么说呢,可姨娘们说,人活着便是活一场麻烦,越麻烦越是活呢。”

        冶昙轻轻看着她:“我不是人,你也不是。”

        郁陶莞尔:“鬼也曾经是人,你也已经入了红尘。”

        冶昙极轻地呼吸了一下,翡冷色的眼眸静谧,望着院子外面,仍旧还是睡前的星夜,白云,只是朦胧的月从左边移到了右边,这方天地之外,是无边荒原和鬼魅。

        “你有话对我说。”

        特意支开子桑君晏,还让天书也睡过去。

        郁陶对祂的敏锐稍稍意外,仍旧搅动着锅里的粥,盖上盖子,水汽氤氲了她的面容,很快又清晰:“真可怜。”

        冶昙没有动,冰雪色的面容没什么情绪,放空看着远方,应该是清冷的,安静的时候眉间的清圣却给人温柔的感觉,像是雪山和春山之间翡色清澈的湖,包容任何人来倒影。

        只有郁陶的声音,不紧不慢,像一阵云烟:“那个人身上什么都没有。连因果也没有。”

        冶昙静静看着夜空,并没有看她,声音平和:“因果,就是麻烦吗?”

        “你看见这荒原上的婴童花了,诞生这些花的不是任何东西,是,没有。他也是‘没有’。人被伤,被杀,被恶,会悲会伤会怒会憎,但婴童花没有。比起被人间伤害,首先是被人间拒绝了。

        “无爱,无恨。无因,无果。不只是婴童花,这九幽荒原的鬼魅,都是些没有因果之物。在地府之中,这些东西哪怕是浸泡在忘川里,也没有任何用。有人称之为,不得轮回。

        “但,那个人却和这些鬼物一样。纵使没有天书判令,没有兵解,他也没有轮回。哪怕是浸泡在别人的因果里,满身鲜血,也没有半点用。”

        冶昙微微一顿,回眸去看她,眸光平静:“你怎么知道,他被天书判令,要他兵解?”

        子桑君晏说话的时候,除了他们,郁陶应该听不到的。

        郁陶神情柔婉注视着祂,好像祂所有的想法她都知道:“我是鬼圣,活了很久的老家伙,看见的东西总要多一点的。不能说破,也说不清,但大体上不会看错。你能明白的,对吧?”

        她眉目比起鬼更像慈悲。

        郁陶:“他就不了解了,他太年轻了,没有人能了解他,他也没有时间可以被了解。他甚至还不怎么会活。”

        冶昙静静看着她:“你既然能看见,就该知道,他的确是会杀你的。为什么不逃,也不恨他?”

        怜惜子桑,像妈妈对孩子。

        郁陶垂眸抿唇一笑,如云烟一样的声音:“想听故事吗?”

        “好啊。”

        于是,她就讲了一个故事。

        人间某个小国,某朝某代某个村镇,叫它榕树镇吧,因为那里有一棵几百年的老榕树。

        为了防止外戚做大,当朝的皇帝选妃,给儿子们选媳妇,都采选民间普通人家的女子。

        于是,便是榕树镇这样一个小地方,也有教授女孩子的女私塾。

        某天,私塾里新来了一个女学生,据说是来投奔亲戚,亲戚便送女孩儿来这处私塾。

        女学生该曾是大家小姐,这样的小村镇来上学也有男丁接送。

        一日,换了一位清俊的少年郎来,那少年郎不过十六七岁,长身玉立,穿着便装也像位英武贵气的小将军。

        他虽站在私塾外等候,私塾里的女孩子们隔着花树屏风窥见,一时都无心上课。

        那少年侧身背对,目不斜视,没有一点逾礼。

        有大胆的女孩子,指着一篇诗文,询问女夫子:“先生,这诗当何解?”

        女夫子徐徐念了一遍:“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满座闻声而知意,掩唇窃笑,见那少年郎虽然规规矩矩背对站着,耳尖却似隐约发红。

        “是韦庄的《思帝乡》。”

        少女娇嗔一声:“我看,这句写得不好。被心悦的男子抛弃还觉得无所谓的女子,都是傻瓜,恋爱脑,若是我,就抓花他的脸,叫他再骗不了别的女孩。”

        女夫子只莞尔一笑。

        自那以后,那少年郎每天都来接送妹妹。

        却没有与私塾里任何一个女孩儿说过话,对过眼,还总是远远避让开,大家渐渐便觉无趣。

        没有人发现,那少年郎虽然不看别的女孩儿,每当她们先生读书的时候,却会稍微侧过来,目不转睛认真地听。

        少年郎的妹妹性情寡言,又跟其他女孩子不一样的大小姐做派,隐隐受到了其他人的排挤,但有先生在,大家明面上也不敢表现出来。

        许是因为这一点,少年郎经常等女学生们都走了,留到最后帮先生整理私塾的用具。

        后来,他还请教先生功课。

        再后来,有人见他给先生家打水送柴。

        没有人往风花雪月上想,那清俊英武的少年郎才十六七岁,女夫子足足比他大了八岁。

        女夫子穿着素雅,布衣木簪不施粉黛,除了性情文雅,面容虽清婉,跟那满学堂的年轻女子一比,如同长在深秋的木芙蓉身处漫漫春天。

        但那少年郎,不喜欢春天,他只喜欢木芙蓉。

        他一直到二十二岁,都没有议亲。

        渐渐的,风言风语便来了。

        他二十二岁的时候,那女夫子已经三十岁了。

        旁人至多议论两句,他没父兄做主,谁能管他?

        倒是那女夫子叫人皱眉。

        一个读书人,还是个大了对方八岁的女人,许是寡妇吧,吊着人家青春年少的少年郎。

        那些人不算说错,日后想来,那少年郎围着她献殷勤,她可从未拒绝过。

        不但未曾拒绝,她还把对方送来的花大大方方地插在花瓶里,细心养护。

        正是因为她落落大方,从不避讳,这么多年才没有人想岔。

        有人质问,她坦然说:“他心悦我,我亦心悦他心悦我,为何要拒绝?”

        “他若当真心悦你,为何不提亲?”

        起初污言秽语的人极多,后来不知怎么,他们的运气就变得很差,走路上都能摔跤。

        有人见那少年郎收拾过几个出挑的。

        后来风言风语便少了,但那少年郎的确没有求娶过她。

        她不问不催也不恼。

        少年郎的妹妹被选成了秀女,他上京护送。

        离别时候,他只说一定会回来,却没有说,回来便娶她。

        她也不问,他何时归来。

        后来,少年郎的妹妹成了皇妃,再后来成了太后。

        他十年后回来的。

        还是清俊英武,只多了贵气,不见老去。

        女夫子却老了。

        她四十岁了。

        他还站在私塾外,她依旧教豆蔻少女读书。

        他一直记得她读书的声音好听,从从容容,像云烟漫过,秋水漫过木芙蓉。

        当朝皇帝,原是臣子叛乱,前朝皇室满门被屠,只逃出去两个襁褓中的孩子。

        筹谋三十年,选秀,入京,都是为复仇。

        他入京路上就把那朵木芙蓉忘了,北国,没有木芙蓉,只有倾城牡丹。

        这十年他没有打听过消息,她是生是死是嫁人,是等是怨……

        但他回来,见着她生了皱纹,温婉带笑读诗,不知为何,瞬间泪流满面,肝肠寸断,急切背过身去,不叫她看见。

        女孩儿们听了那当朝国舅负心的传闻,来偷偷问她。

        “没关系。”那云烟一样的声音说,“我也把他忘了,比他忘得要早。一不见他,就忘得干干净净了。是真话。”

        是真话,当然是真话。

        她说:“我没信他呢。这样的少年郎总是要负心的。一开始就没信过。”

        那就好,那就好。

        他手指紧紧扶着栏杆,从心脏抽疼到脊骨,疼得站不稳。

        她说:“哪能一辈子就爱一个人呢。若是爱错了,怎么办呢?”

        那就好……像是一滩烂泥一样的,被那朵木芙蓉忘记了。

        仓皇逃走。

        他在那住了许久,再未见过她。

        她没骗他,他走后这十年她过得一直很好,也有别的俊秀男人送她花。

        也不好,那些人也和他一样抛弃了她。

        他画很多画,画十六七岁到二十二岁站在私塾檐下侧耳倾听,像那画中故人就只活这五六年。

        画一张烧一张,这位故人就死一次,等画无可烧,就死干净了。

        但,故事没能这样结束。

        那一夜起火了。

        他本不该在这里,他该在京城,复仇成功后,他和妹妹的关系出现了龃龉。

        妹妹想扶持自己的儿子,他要按照原计划复国。

        “反正哥哥也没有子嗣,何必一定要那个名头?”

        “复国之后,你的儿子我立他做太子。”

        两人却已经信任不在。

        公主的儿子有一半仇人的血,一旦复国,谁会让这样一个当过皇帝的人坐太子?

        最好的解决办法,只有两个人里死一个了。

        哥哥迟迟不下手,妹妹就下手了。

        两个人都已经浪费了自己的一生,牺牲了能牺牲的所有,只剩下彼此可以牺牲了。

        天罗地网,决意要他的命,神仙难救。

        但,谁知道,隔壁住着的四十多岁的寡妇,白日是女夫子,夜里满院子魑魅魍魉。

        超过人间的力量,是不被允许的,她压制修为多年,滞留人间,一朝失控。

        救了他,她从此就在人间死了。

        修真界负责她的接引人,听说是地府某个渡劫的大人物,忽然提前归位。

        少有活人修鬼道的,鬼修一般都是鬼,历来也由地府之人负责,便由那位大人物顺路捎带她一程。

        修真界的人可以重塑相貌,她却维持着四十岁时的样貌,生了皱纹,年华不再。

        但那个人还是十六七岁少年郎的样子,清俊英武,对面不相识:“你便是凡间新来的鬼修?少见这样年轻就结丹的鬼修,怎么满面风霜?”

        鬼修只是莞尔一笑:“见过,十方殿主。”

        百来年前。

        幽冥新任的十方殿主,赶路洒落了一滴水。

        荒原的婴童花无意得了。

        ……

        冶昙静静地听:“你一开始就认得他?”

        他骗她,她看穿也不说破,他负她,她假装不知道。

        他走了,她还是那样过。

        郁陶:“不知道。我在修真界往后三千年里,才慢慢想起来,我原是朵婴童花。”

        冶昙:“他骗你负你,不是好人。你不生气吗?”

        郁陶抿唇一笑。

        少年郎不是好人,若是有更好的人,她必然不要他。

        可,就只有不好的他,给了她人世情暖。

        她的声音云烟一样轻柔:“我本来就一无所有,人间任何人与我都是路过。那时虽说是活着,却和无人看见的鬼是一样的。旁人修行,为脱离轮回之苦。鬼修道,修得却是重入轮回。”

        她修鬼道,修有人与她因果。

        “我在人间四十年,世间轮回,恰如台上戏子,变幻了妆容,就变幻了身份关系。因为有因果牵系,故事就总能唱下去。但,我因果情薄,喜怒哀乐怨憎欢喜,皆与我无关。

        “他骗他的,我图个欢喜。他情话说得好听,笑起来眼睛好看,送的花也香。世人海誓山盟,互许来生,来生或成仇或两忘。我当与他,是蜉蝣一世,朝生暮死。”

        六载光阴,便是两千一百九十个轮回。

        郁陶望向庭院,子桑君晏的身影远远归来。

        没什么不可以失去的。

        便更怜悯众生。

        “我见他,便像看见了过去的我。无因果之人,哪怕活了上万年,这世事皆如梦幻泡影,与他毫无干系。他比过去的我,比这九幽荒原的鬼物更可怜。他甚至都不知道,什么叫孤独。”

        郁陶轻轻叹息一声,像云烟散尽。

        她越过冶昙,向子桑君晏走去。

        夏夜悠长,星光将散。

        “我告诉你,我的罪。你们不是查到生死簿出了问题,一些灵魂进入轮回,生死簿却不认?不是生死簿出了问题,是生死树枯竭了。有人抽调了那些灵魂滋养生死树。

        “生死树之所以枯竭,是因为生死树的树心里原本有三滴生死泉。三千年前,生死泉失窃,仅剩两滴,其中一滴无意被我得了去。现在,仅剩下最后一滴了。

        “生死树的生死,事关地府存亡,众生轮回。这就是我的罪。当得身死道消,魂魄不存,不入轮回。你能看见的,应该知道我说的都是真的。”

        子桑君晏:“你不去见他一面?”

        她站在庭院夏夜,目光柔婉:“不见了,我们就在这儿结束吧。”

        冶昙看着他们。

        子桑君晏神情沉静,无喜无悲:“好。”

        他的手穿过郁陶的心口。

        无数萤火升起,庭院的夏夜像梦幻泡影消散了,头顶只有九幽之下黑红诡谲的阴云。

        没有星,没有月,没有云。

        厨房的锅里,清香的粥刚煮好,转眼随着风吹过,和整座庭院化作一抔黄沙。

        那萤火像一阵雨,吹向整个九幽而去。

        冶昙敛眸,看向子桑君晏永夜一样的眼睛:“她叫你去拿了什么?”

        “一枝木芙蓉。”

        长在九幽的木芙蓉,只有一株苍白荏弱的花杆。

        冶昙伸手接过,那花得了祂的修为,转瞬苍绿,开出一朵艳色的花。

        松开手,花枝随着云雨一起飘向九幽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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