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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青云同尘(七)

小说:雪满京华作者:飘篷字数:0更新时间 : 2021-10-27 15:47:10
待兰怀恩赶回东厂时,  程泰却告诉他,太子并未来过。且在刚才,锦衣卫来人,  已将李文遂押走了。

        兰怀恩闻言足下一顿,  眉峰倏然冷峻:“奉谁的命?”

        皇帝才对他下了口谕,  邱淙怎么就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强行从他这里抢人?

        程泰答:“督公,  是太子殿下。”

        他亦是满头懵然,略一思忖,  又补充:“……来者并非邱指挥使,而是北镇抚司的王卓。”

        北镇抚司专理诏狱,  虽设有镇抚使,但大权基本仍握在邱淙手里。王卓既是听命于太子,想必此事邱淙还未知晓。

        “只要了李文遂一人?”

        他记得晏朝是要审李家人,  并未点名。但李文遂乃李时槐长子,自入仕来父子二人联手,暗中培植了不少党羽。

        陆衍若当真是李家的人,  李文遂便不可能不知道。但他受完刑,连鸡毛蒜皮的小事都招出来了,  却并不见提及陆衍。

        程泰点头道:“是。”

        “可知太子现在何处?”

        “属下不知……”程泰觑他脸色不对,缩了缩脖子,又胡乱开口,  “太子不在文华殿,兴许是回了东宫,  也有可能去锦……”

        话未说完,眼前的兰怀恩已霍然转身,拂袖离去。程泰自知说错了话,但一时也顾不上请罪,  提上刀匆忙跟上去。

        兰怀恩懒得训他,当机立断下令:“备轿,即刻出宫。”

        她不可能带着李文遂回东宫,但若是知会了锦衣狱那边,此刻便不会一点动静都没有。唯有一个可能。兰怀恩几乎笃定,但却不知她到底有什么打算。

        他拧着眉头走了几步,抬头一望天边晚景,目光在落日余晖里凝定一瞬。

        正值七月流火的时节,草木虽仍旧葱郁,但日渐消冷的落暮已掩不住岁秋将至的衰枯之机。秋是他的兵荒马乱,血腥总是尘土飞扬。

        藏在袖中的拇指抚上虎口的茧,他攥了攥拳,忽然改了士意:“去牵马。再叫上几个人,不许闹出动静,务必追上太子。”

        程泰犹在愣神,又听他续了一句:“你找人暗中去查查王卓。”

        晏朝的车驾走得不算快,才出宫门不久便被人拦了下来。驾车的内侍仓皇之下猛地一紧缰绳,马略有些受惊,带着车也剧烈颠簸起来。

        梁禄将来人一扫,不免皱眉,近前低声禀道:“殿下,是东厂的人。”

        晏朝默了默,直截了当问:“兰怀恩呢?”

        眼下除了他没人敢有这个胆子了。

        话音才落,已从东面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如风驰电掣般渐近。马车旁的东宫侍卫迅速持刀护在车前,兰怀恩驾马飞驰而来,一个没刹住,险些撞到刀口上去。

        他微喘了口气,握着马鞭下马。才要行礼,话还没说出口,已听晏朝先问:“来要人的?”

        “殿下要审,臣自然不敢拦。”他稳住气息,抬头道:“佘宁遇害,疑似信王所为。陛下口谕,命殿下与臣前往信王府问讯。”

        晏朝也不露面,只颔首道:“本宫知道了。你既然来了,那便同去罢。”

        她顿了顿,弯腰伸手掀开帘子:“上来吧。”

        兰怀恩怔在原地,喜意还未涌上心头,一环顾左右侍卫,皆是戒备森严肃目而视。他轻咳一声,颇为踌躇:“这、这不大好吧,尊卑有别,臣……”

        晏朝睃他一眼,复垂眸放下帘子,吩咐道:“梁禄,走。”梁禄心下不解,先应了声是。

        侍卫收刀回队。眼见车夫驾车要走,兰怀恩忽又慌忙拦上来,道了声谢,将手中马鞭往身后一丢,轻轻巧巧跃上马车。

        梁禄张了张嘴,眼观鼻鼻观心只作没看见,朝车夫示意继续赶路。

        随后跟来的程泰只见督公上了马车,全然不理落在后面的他,神色颇不自然地叹了一声,只得率人跟上。

        马车内,兰怀恩稳下心绪,才忽然想起一事:“殿下,李文遂呢?”还未待她回答,又续了一句:“臣方才忘了一茬,陛下的意思,是要将他一同带去信王府,大约是要他作证什么东西。”

        果见晏朝蹙眉,轻道:“若要人,本宫叫王卓将他再带回来。”

        兰怀恩试探着问:“殿下留他是有别的用处?臣这边审过了,关于陆衍,他的确没吐过一句话。”

        论刑讯,东厂诏狱敢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几十种酷刑单听名字已令人闻风丧胆。而李文遂到如今还能活着,也算是手段。

        “这几日李家的宅子由锦衣卫围得铁桶一般,李家男丁虽入了狱,但家眷还圈禁在宅中,才抄了家,无水无粮过了几日,听闻有病死的,还有饿死的。李文遂膝下有一幼子,尚在襁褓之中,本宫带他回家看看。”

        她垂着眼睫,是轻描淡写的语气。

        兰怀恩倒不算意外,将身子往后一仰,靠在车壁上,伸手一勾腰间牌穗上的青绦,细捻着把玩起来。他的笑意凝在脸上,浅声说道:“殿下是决意要他咬定信王了。”

        他也不提陆衍。既然李时槐已经认了,眼下又死无对证,即便是死揪着不放,也不可靠。

        仅凭“莫须有”的罪名,他这个东厂厂督确实构陷过不少人,但唯独信王他一直不敢轻易冒险。

        晏朝不置可否,只说:“不是说带着他去信王府么,当面说清楚也好。李时槐和程氏都死了,除却信王外,李文遂是唯一可能清楚蒙顶茶的人。那茶培育至少两三年,如今要随程李两家覆灭而不了了之,没那么容易。”

        马车轻轻一颠,帘外袭入一阵凉风,清爽直沁入心底。循着缝隙向外望,暮色渐渐苍茫。

        兰怀恩默不作声地向一旁挪了挪,侧身将风口掩住。他稍稍沉吟:“臣觉得火候还不到。”

        “我知道,”她展眉望向他,眼眸沉静如水,“那就借东风相助。”

        “依臣看,东风势力不足,只怕会误事。天时地利人和,殿下并不占多少优势。”他对上那双眸子,将她的模样铺在眼底,心间不轻不重地漾了漾。

        那根青绦在他手上绕了两圈,绞得他莫名心燥。好在说出来的话尚算平静,他特意卖了个关子。

        果听晏朝问:“那你怎么看?”

        兰怀恩笑意柔和:“事已至此,只能按计划走。臣听殿下的。”

        “……”

        晏朝正欲伸手掀帘,忽听梁禄道:“殿下,到长安街了。”她收回手,嗯了一声,回头轻声道:“陛下既然要我亲自去,想必是要给信王留几分余地。”

        兰怀恩点头:“是。陛下吩咐了,不许声张。”

        “既是这样,你派人去李宅将李文遂带过来吧,锦衣卫再有动作就太明显了。”

        兰怀恩应声:“臣明白。”

        信王府坐落于长安街西,此时尚未到宵禁,府前大街上仍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远远望过去,绵延数里的王府一片辉煌,中门紧闭也关不住阖府的灯火通明。

        晏朝进府时穿的恰是燕居常服,来恭迎的是王府管家,自然识得她的身份。又瞧见身后跟了个低调的兰怀恩,登时心里一突。

        两人在前堂等候了约莫一盏茶,信王才由下人搀扶着姗姗来迟。

        “太子驾临,有失远迎,还请恕罪。”信王挣开下人,勉强站稳后拱手一揖,神色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

        文华殿的事他已知晓,李家是彻彻底底没救了。李时槐的尸体只配丢在乱葬岗,到底舅甥二人共谋多年,血脉相连的情分,他却连哭一哭都不能。

        而方才下人来报说太子驾临时,他更是感觉到了危机。

        “你我兄弟几个时辰前才见过,四哥与我不必见外。”晏朝温声开口,上前虚虚扶了一把。

        信王的脸黑了黑。几个时辰前太子以探望他腿疾为由,将李家的供词给他复述了一遍,无非是要告诉他李氏再无法翻身。

        那些事或许他知情的不多,但心知肚明的是,晏朝一定会借李家来对付他。朝中只要李时槐暗中培植的党羽还在,他便不至于到孤立无援的地步。

        但御前的消息几乎被封锁了,他拿不准皇帝的意思,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慌。这可恨的腿现在又不方便,太医说摔得不轻,需得好生调养,他更加心烦气躁。

        “不知太子今晚前来,有何贵干?”

        信王挥退堂内下人,又看了一眼兰怀恩,不由得暗暗蹙眉。

        晏朝也转头对兰怀恩一扬眉:“陛下的话,让督公来问四哥罢。”

        她伸手端起一杯茶,万分放心地抿一口,好整以暇地看着两人。

        兰怀恩肃立堂下,怀里不知何时忽然揣了根拂尘。他正悠闲地吹了吹怀里有些散开的麈尾毛,才如梦初醒般抬头。

        “信王殿下,那咱家就开门见山问了。陛下前不久命您出京接应任侍郎一行,中途重犯佘宁死亡,现已查清是被人以苍耳芽毒害。彼时殿下率锦衣卫一同前去,士责在您,还请殿下给个解释。”

        “佘宁死时,本王尚在彰德,并不知此事。”

        他满心惊疑,金裘说那些痕迹已完全抹杀殆尽了,又从哪里查清的?

        “跟随殿下的锦衣卫千户姜全荣说,殿下的贴身侍卫金裘曾在佘宁遇害三天前离开队伍,不知他去往何处?”

        “后院有些杂事,本王命他先回府。”

        “由彰德到京城骑行三日左右即可到达,但金裘回京用了五天,原因呢?”

        信王强自稳住心神:“那几日雨水多,大约路上耽搁了。”

        兰怀恩听得他这一句话,接得爽利:“也就是说,殿下也不清楚具体情况。您身在彰德自然是不可能去毒害佘宁的,金裘却实在有嫌疑。”

        语罢朝外一挥手,扬声下令:“将金裘带走!”

        信王脸色一僵。

        等着他的,原来是这句!

        他拍案怒道:“兰怀恩你放肆!本王的人岂可随意带走!”

        金裘一旦落到东厂手里,严刑之下还不知道会招出来什么东西。

        兰怀恩轻嗤一声,当即换了副冷厉面容。

        “咱家奉的是圣命,信王殿下若不服,大可进宫亲自向陛下请罪。”

        “本王请什么罪?”

        “欺君罔上!”他索性将话说明白:“殿下还不明白么,今晚来信王府的不是太子,而是东厂;审问佘宁的不是三司更不是任鲁,而是锦衣卫!佘宁之死,以及那封失踪了几个时辰的密奏,殿下应当比谁都清楚。”

        信王顿觉无内俱凉,跌坐在椅子上,双手颤抖着攥紧扶手,骨节处泛了白,顿时浑身冷汗淋漓。

        川南叛乱的收尾,幕后人居然是皇帝!他布了一个局,要让李家自投罗网,然后一网打尽。

        可笑他殚精竭虑地掩饰,以为能保住李家,反倒使自己露出了马脚。若他知道内情,知道这场失败无法挽回,他一定会避而远之。

        那父皇看重李家,看重他这个儿子,到底有什么意义?他等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等今日,被对自己寄予厚望的父皇算计,然后一无所有么?

        他有些失控,眼神空洞落魄,不甘又恨恨地想:皇帝骗了他。

        ……

        晏朝的目光盯在他身上。她尚有些惊奇,这么些年,她从未见过信王狼狈至此。

        然而皇帝一开始并未打算牵连到信王,甚至连身在南宫的李氏也不打算斩尽杀绝。

        她站起身,问兰怀恩:“李文遂到了么?”

        兰怀恩一点头,吩咐人将李文遂押进来。

        信王大约是受到了刺激,见到李家人,当即跳起来,却又站不稳,踉跄着跌倒在地,伸手想去拿墙上的剑。

        “李家人都该死!”

        他吼了一句,双目通红。

        才从与家人分别之痛中缓解片刻的李文遂,顿时呆滞住了。

        他不顾在场者都有谁,挣扎着撑起身子,颤声问:“……信王殿下、表哥,那父亲这些年为你谋划的事,李家为你做的那些努力,都算什么?”

        信王扶着桌案站起来,深邃的目光中犹布满殷殷赤红,额角青筋隐跳,薄唇紧抿,高耸的眉峰间蕴着一股杀意。他双手剧烈颤抖着,满腔的怒火、不甘、挫败……种种交织,几欲迸发,宣泄的迫切感逼得他呼吸都喘不过气来,四肢一阵一阵地发凉麻木。

        眼前的人是他曾经最信赖的表兄弟,他甚至幻想过以后两人共治天下。

        他第一次见李文遂哭,那哭声扰得他耳边嗡嗡作响,十分烦乱:“……晏骊,你没有良心,父亲死了,母亲死了,莲娘也死了,抱着琪哥儿跳的井……”

        肝肠寸断。

        信王晕了过去,失去意识之前,仿佛还听到剑落地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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