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老灵魂
<p>夜幕降临，初秋的风里带着凉意。</p>
<p>凤凰宫的顶楼上，四面的轩窗都关了起来，沐弘坐在下首，陪着慕容冲用晚餐。怀里揣着一大包金子，他心情极好，胃口大开，把桌上十几道菜都吃了一遍，还把一锅羊肉羹全部喝光。</p>
<p>慕容冲只是略略动了动，就放下筷子看着沐弘吃，见他把羊羹喝得底朝天，满意地吧嗒着嘴，忍不住冷笑道：“从没见过这么能吃的人。”</p>
<p>沐弘撩起桌布擦了擦嘴角，尴尬地笑笑：“第一次吃到宫里的饭菜，真是美味，一不小心就吃多了。”他指着盘子劝道：“这块鹿肉烧得入味，小王爷尝一尝。天气冷了，喝点羊汤很滋补。呦，不好意思，被我喝完了。”</p>
<p>慕容冲拿起小银刀，切了一片鹿肉，蘸了酱，裹上一层薄饼，放在嘴里慢慢嚼，动作姿态相当优美。</p>
<p>“看你吃东西这么起劲，我的胃口也变好了。以后你可以常来陪我用餐。”慕容冲说。 </p>
<p>“好啊，不过我也要注意节制，老是这么吃得话，很快就会胖成一头猪的。”</p>
<p>“沐弘，你这个人与众不同。”慕容冲淡淡一笑。</p>
<p>“哪里不同？”</p>
<p>“皇宫里的侍从在我面前都是诚惶诚恐，小心翼翼，从没有人敢对我大声说话，更别说当着我的面大吃大喝。”</p>
<p>“那是因为他们都怕你，怕惹怒了你掉脑袋。”</p>
<p>“其实看到他们缩头缩脑的样子，我才生气呢。”</p>
<p>“他们在心里把自己看成下人，所以只能低着头。”</p>
<p>“你怎么就不怕呢？在太后面前，我都没觉得你害怕。”</p>
<p>“因为我没把自己当做下人，我是一个独立的人，和你一样的人，我们是平等的。”</p>
<p>“在荒山里，你就跟我争平等，如今回到皇宫，你还跟我争平等。”慕容冲挑起眉毛，“你有高贵的家世，巨额的财富，还是显赫的权势？你一样都没有，凭什么能跟我一样？”</p>
<p>“家世，财富，还有权势，都是身外之物。”沐弘解释说，“除去这些，你我都是父母所生的肉体凡胎，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胸膛里只有一颗心在跳动，都有同样的喜怒哀乐，都会死去，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在这个层面上，你我是平等的。”</p>
<p>慕容冲想了想说：“虽然都是赤条条来到这个世界，但我出生就是皇子，生来就拥有家世财富权势，你出生就是贱奴，一无所有。你我怎么可能平等？”</p>
<p>沐弘说：“家世财富权势，既然是身外之物，就不会永远跟着你。你不是说过，曹氏子孙今何在吗？若燕国灭亡，你不也一无所有，沦为奴隶吗？”</p>
<p>“狂悖！”慕容冲重重拍了一记桌子，碗碟震得“哐啷啷”一阵响，侍立在角落里的内侍吓得匍匐在地。</p>
<p>“你竟敢说出这种话来，不怕我叫你人头落地。”慕容冲一手指着沐弘，精致的面容扭曲，黑漆似的瞳仁里冒出杀气。</p>
<p>“小王爷听不得逆耳之言，那我就不说了。”沐弘垂下眼皮，“你若是只想要个奴才，就放我回军营去吧？”</p>
<p>慕容冲气得脸通红，好一阵才平静下来：“我已经有了很多奴才，没必要再多加一个。你放肆也得有个分寸，再敢胡言乱语，我饶不了你。”</p>
<p>桌上吃剩的菜肴已经冷透，上面结了一层白色的油脂。内侍们过来把残羹冷炙都撤了下去，奉上温热的酪浆。慕容冲挥挥手，命内侍都出去。他捧着杯盏慢慢啜饮，神情阴郁。楼面上寂静无声，只听到窗外呼呼的风声。</p>
<p>沐弘有些后悔刚才说的那些话，慕容冲毕竟还是孩子，没必要去吓唬他。预知未来并不是件好事，尤其是悲惨的未来，会把当前的平静生活全部毁掉。</p>
<p>“今天第一次见到皇后，她长得真漂亮，和太后很像。”沐弘找些话来说，打破屋里的沉闷。</p>
<p>“皇后是尚书令可足浑翼的女儿，太后的侄女。”</p>
<p>“那就是皇帝的表妹，你的表姐喽，皇帝娶了表妹，是亲上加亲。”沐弘笑道，心里却想，近亲结婚，后代容易畸形。</p>
<p>“啰嗦。”</p>
<p>“皇帝没我想象的威风呢，他要做什么事，还得经过太后同意？”</p>
<p>“撤退到龙城是尚书令和太傅商议后的决定，这两人位高权重，势力雄厚，皇兄无力驳回，只能来寻求太后的支持。”</p>
<p>“太后还是很爱你们兄弟的，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听到皇帝要亲征，吓得什么都答应了，也不舍得让你上战场。”</p>
<p>“太后爱我们，更爱权力。尚书令胆敢提出放弃京城的建议，事先一定得到了太后的同意。”</p>
<p>“皇帝还是很聪明的，他耍了个花招……”</p>
<p>慕容冲打断他，“什么花招，这叫策略。”</p>
<p>“你们兄弟俩一唱一和，给太后下套……”</p>
<p>“用词粗鄙。”慕容冲直摇头，“皇兄天纵英明，就是性子软弱了些，我自当助他一臂之力。”</p>
<p>“清河公主有多大了？”</p>
<p>“阿姊长我两岁，年方十三。”</p>
<p>“十三岁就要出嫁了？”沐弘很惊讶，庆幸自己穿越到了男人身上，否则命运更加悲惨。</p>
<p>“阿姊还没到及笄之年，就有好些人对她生出非分之想。今天若不是去见太后，都不知道她在打阿姊的主意。一旦撤到龙城就无可挽回了，现在想来仍觉得后怕。”</p>
<p>“太后怎么舍得把这么小的女儿嫁给一个老头？”</p>
<p>“阿姊的娘亲早就过世了……”慕容冲说。</p>
<p>沐弘心想：怪不得，后娘就是心狠。</p>
<p>“……父皇只有一个女儿，我只有一个姐姐。慕容家的公主都苦命，我要让阿姊过上幸福的生活。”</p>
<p>“我也想保护公主。”沐弘脱口而出，“公主救过我的命，要不是她，我早就被太后砍了头，或者被你杀了。”</p>
<p>“你用什么来保护公主？”慕容冲冷冷一笑，“我算是明白了，要保护阿姊，手中必须握有权力。今天若不是皇兄到来，我是没法说服太后改变主意的。这一战若能得胜回朝，我定要谋取大司马一职。”</p>
<p>沐弘看着眼前的男孩，烛光映照着他精致的五官，面容有如美玉，毫无瑕疵。但在这张美丽的面孔上，他从没见到笑容。十一岁的孩子，应该是天真烂漫活泼可爱的，而慕容冲的神情永远是阴沉的、忧郁的，紧锁的眉头只有在清河公主面前，才稍稍舒展。</p>
<p>沐弘十五岁的身体里住着二十五岁的灵魂，而在这个孩子眼眸中，似乎有一个远比自己更老的灵魂。他深感惊悚，悄悄打了个寒颤。</p>
<p>慕容冲起身推开门，走上西面的回廊。一股劲风穿进屋内，把蜡烛吹灭了几支，光线陡然暗淡了下来。</p>
<p>沐弘跟了出去，和他一起伏在栏杆上向外眺望。夜色沉沉，铜雀园的湖光山色隐没在黑暗里，远处的铜雀三台也消失了伟岸的身影，天边只有微弱的几点灯光。</p>
<p>夜风扑面，秋夜的风里带着寒意，沐弘身上穿着厚重的金吾卫制服，白天觉得闷热，此时倒是正好。他听到慕容冲打了两个喷嚏，担心他着凉，见屋内衣架上挂了一袭黑色的大氅，就去拿过来，给他披在身上。</p>
<p>慕容冲抬头望着天空，大风将云层推开，露出满天的星斗，乳白色的银河横跨天际。</p>
<p>“今夜的星空很清晰，太史令观星应该会有结果了。”</p>
<p>“观星？”</p>
<p>“是啊，每当国家有灾变，天象就会出现异兆。太史令根据星辰轨迹的变化来作出预测。” </p>
<p>“你相信吗？”</p>
<p>“大家都信。”</p>
<p>“天上有亿万颗星星，比地上的沙子还要多，我们生活的这个地球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颗……”</p>
<p>“你的歪理邪说我不要听，没人相信。”</p>
<p>沐弘感到惋惜，这个孩子年纪不大，思维却固化了，对于新知识一概加以抗拒。</p>
<p>“星辰轨迹什么的，只有太史令才能解释吗？”沐弘问。</p>
<p>“天象复杂多变，天意高深难测，只有太史令能够根据典籍记载进行推算，普通人哪里看得懂？”</p>
<p>“那么太史令说什么就是什么了？”</p>
<p>慕容冲斜睨了他一眼，似笑非笑：“你又在质疑太史令？”</p>
<p>沐弘心想，你是没看过宫斗剧，后宫争斗最喜欢拉拢的就是钦天监和太医院，因为太专业了，一般人没法辨别真假。</p>
<p>慕容冲指着远处的亮点，“那边就是观星台，我一定要弄明白是太史令在欺君罔上，还是你在胡说八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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