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从息壤到草木灰
少姝接过纱布，熟稔地蒙住了鼻头。
“通一通肩井，或许能好些？”佛图澄从旁建议，眉宇间关怀挚切。
（肩井穴：位于大锥与肩峰连线中点，挤压该穴有调节气血，畅通经络的作用。）
隔着衣服，准确找到了穴位，少姝用食、拇指掐捏了几下，施施然擦净了鼻尖污渍，低呼起来：“当真极有效验，没想到，大师还通晓中华医道，失敬失敬！”
“无妨，此乃一时火热迫血妄行，回去了用凉水洗脸并冷敷，再多喝些蜜水，这火气便算完全压下去了。”思霄转而向佛图澄笑道，“这小小年纪，也不晓得哪里来那么大的火性，一不小心便嫉恶如仇。”
“舅舅常说我脾气虚弱以致于气血不统，”少姝撇撇嘴，扯出了好一块挡箭牌，更欲借题发挥，“都小两年光景了，还没有调理好。”
“听听这话头，教会了她，倒先攒点起我来，一句接着一句，抓住小辫子就是舍不得撒手。”思霄佯作嗔怪。
少姝索性坦露心声，娇声道：“舅舅，我头疼得紧嘛，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听他们闹腾得慌，脑袋深处就闪过类似针扎般的痛楚，越发地心烦意乱，干脆打定主意，要让那些寺众也明白明白，肆意施加在旁人身上的，调换过来自己也同样的不堪忍受！”
思霄沉吟，终于露出深有体会的表情，他承认道：“嗯，以你眼下的年纪和阅历而言，其间分寸委实难以把握，也罢，今日之事权且翻过了，切记往后行事不可过分使气，你想想，毕竟两下里是你居于上风，若在失控的情志下便恣逞意气，会渐渐遮蔽道心，长此下去，恐不免遭其反噬。”
少姝嘿然，不再作声。
阿圆按捺不住，出声乞求道：“思医师不要责怪少姝姐姐了，天降山火才搭救了我们，那群恶人被火追着烧是恶有恶报的呀！”
什么，尹毅心里一激灵，天降山火？莫非这成了一人一个说法？
少姝的手拍在小家伙肩头，以示抚慰，接着幽幽道：“当谨遵舅舅训诲，是我疏忽了，上回，大师也指教过，要起正念，善护念，唉，果是知易行难呐！”
“少姝姑娘能如此想已是难得，心光被遮是一时的，乌云散去，天地自现清明。”佛图澄温言道，“念头来了不睬它、不压它，也不跟它跑，任运随缘，应万机而无住，这就是我们的法身自相，待妄念消尽后，心性发挥自如，本具无穷的神通妙用。”
好端端地，大和尚提及“神通”云云，虽然不明就里，但一向信奉神灵奇迹的匐勒还是升起了兴头，他忍不住插言道：“大师，说到神通，在我们祅教中，皆视圣火之力为神通，小人斗胆，敢问佛道中神通又是如何得以验证呢？”
佛图澄只略作思忖，便正中下怀一般，笑吟吟道：“贫道多说无益，还请诸位施主观此钵中变化。”
匐勒和阿圆面面相觑，接着雀跃不禁地凑上前来。
但见那佛图澄合掌念咒，跟着大喝一声，钵中的烈焰内顿然生出了青莲一株，须臾壮大开花，看得人不禁心生欢喜；随着陶钵轻轻地转动，内里丛丛火舌渐次萎靡下去，一晃眼，钵中所盛之物展眼变作满满的清水，而那莲上晶莹的花瓣仍兀自舒展着，超迈脱俗的气韵，催人祢想遐思。
（青莲：一种睡莲，叶子宽而长，青白分明，印度人认为具有伟人眼睛的特征，所以用来形容佛的眼睛，佛眼即称为“莲眼”，以青莲花比喻佛眼之好妙，《维摩诘所说经．卷上》有“目净修广如青莲，心净已度诸禅定”，莲花也常用以指称和佛教有关的事物。 ）
阿圆今日算是开阔了眼界，猛回头，瞄见了目光空洞的尹毅，遂灵机一动，欢蹦乱跳到他身边，絮絮聒聒着眼前呈现的一切，到了最后，他小脑袋里再也搜寻不出什么言词来了，自觉无法确凿形容此圣境之美。
少姝抬头，留意到小娃的举动，嘴角微微地上扬，两眼眯成了一条缝，霎时间暖意融动。
“我听阿圆惊呼也如同亲见了，适逢其会，真是三生有幸。”尹毅抿嘴笑笑。
匐勒更是看得痴了，他直勾勾地注视那陶钵，视线一瞬都舍不得移开，耳畔传来佛图澄响彻如雷震的唱颂，穿透了异香异气的洇润直达心底：
“动中火里莲，静中水里莲，无明到清明，水火走一遍。”唱完了，佛图澄温言道，“佛道神通所传导的，实为佛心莲性。”
匐勒深深吐出一口气来，合掌恭敬赞道：“佛法幽深高妙，大师所展示神通，乃是小人我平生所见之第一人啊！”
说完了，他略显犹疑地四下里打量过一圈儿，油然而生某种似曾相识的感应，仿佛相仿的慨叹在此前刚刚曾领略过一般，究竟是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在他身旁，少姝轻嗽一声，冲舅舅调皮地眨了眨眼。
佛图澄又缓缓开口了：“佛道有‘花开见佛性’之说，此花即指莲花，是莲的智慧和境界。人有了莲的心境，便可见佛性了。”
“正与青莲遍历水火而清净无染，最后开出鲜妍清芬的花朵一样。”思霄深以为然，连连点头，“故自来有以莲喻佛的说法，可谓佛便是莲，莲便是佛。佛祖释迦牟尼端坐于莲花宝座之上，慈眉善目，莲眼低垂，其他菩萨，有的手执莲花，有的脚踏莲花，或作莲花手势，或如天女向人间抛散莲花，想一想，也真令人心驰神往。”
“无明到清明……”尹毅反复轻诵过数遍，终于绽开了极之明亮的笑容，“师父曾与我们说过，清明，就是回到一切事物的本来面目，与大师的这番偈语可谓异曲同工啊！”
（本来面目：原为佛家语，指人的本性；后多比喻事物原来的模样。出自《六祖坛经·行由品》：“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偈语：偈，读jié时本义是“斗士”、“勇者”；读jì时为佛教术语，是偈陀的简称，意译为颂，是一种略似于诗的有韵文辞，通常以四句为一偈。）
“小施主崟崎磊落，便是道兄新收的弟子吧？”佛图澄对着思霄一笑，“如此才思敏捷，想来道兄能不倾囊相授么！那么师父之教，小施主是如何运用的呢？”
“当我被忧虑和恐惧围堵的时候，想到师父所讲的反者道之动，心中便会渐复清明。”尹毅如实以答，“看清自己该做好什么事，并
“尹毅这孩子不久前拜我为师，初衷是要学些拳脚功夫的，原以为，教他习武需要用极大的耐心，还有成倍的时间才成，岂料并非如此，他罹患眼疾，视物不便，学起来竟比旁人更要专心，有些难练的招式，也不过两三遍下来就能上手了，确实天性聪颖。”
听到思霄颇有几分得意地介绍着自己，尹毅正觉惶恐不已，又听少姝朗声道：“舅舅，这事儿我也想过，没准儿，看到的越多反而受干扰迷惑，尹毅哥他全用直觉对抗，容易洞悉对手发招先机，得胜之机才会大增。”
“怪不得，怪不得，能得道兄垂青，看来必有其独到之处啊。”大和尚跟着赞许，“贫道看来，尹毅小施主与你师父学到的，绝不仅限于拳脚一类呢！”
尹毅忙躬身答道：“我才修习几日啊，岂敢承蒙师父与大师金奖，能拜在师父门下，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小的也不敢妄想达到多高的武学境界，但能明心养性，强身健体，足矣！”
“这倒是实诚孩子说的话，不错，量力而为即可。”思霄肯定了徒弟的想法。
“少姝姐姐，尹毅哥说的什么反啊，道啊，是什么意思？”阿圆靠近，请教起来。
“反者道之动，这句话的意思是，天下万物自会向其反面运化。”
“反面？谁的反面？”
“比如说，人看到好就会想到坏，这不就是正反两面的看法吗？而我舅舅所说清明之境，是说人应当看到正反之间的转化，而不必拘泥于任何一面。”
“世上之事，难道没有好坏之分吗？”阿圆睁大了黑白分明的大眼，怎么觉着越听越糊涂了。
“你认为有好，那必定有坏，若没有最好，便没有最坏。”少姝像在说什么顺口溜。
“唔，只有最不坏。”尹毅感触良深地加上一句。
匐勒在旁实在忍不住，干脆直统统地问他们：“到底什么意思？莫非要不知好歹，不分善恶才对吗？”
“咦，匐勒说得极对，所谓清明的本来面目，正是你我心性在区分善恶之前的样子。”
匐勒如坠五里雾中，他眸光空洞，实不解他们说的话有什么道理。
“试想，自诩高贵者，标榜公义者，果然皆是表里如一，当之无愧的吗？”少姝再问他。
匐勒认真思索半刻，不觉嗤之以鼻：“真是那样的话，可就天下太平了。”
“对，阿圆说那是挂羊头卖狗肉哩，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他非要挂个不同的名目出来示人？”
“为了骗人。”阿圆稚气的嗓音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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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妨，此乃一时火热迫血妄行，回去了用凉水洗脸并冷敷，再多喝些蜜水，这火气便算完全压下去了。”思霄转而向佛图澄笑道，“这小小年纪，也不晓得哪里来那么大的火性，一不小心便嫉恶如仇。”
“舅舅常说我脾气虚弱以致于气血不统，”少姝撇撇嘴，扯出了好一块挡箭牌，更欲借题发挥，“都小两年光景了，还没有调理好。”
“听听这话头，教会了她，倒先攒点起我来，一句接着一句，抓住小辫子就是舍不得撒手。”思霄佯作嗔怪。
少姝索性坦露心声，娇声道：“舅舅，我头疼得紧嘛，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听他们闹腾得慌，脑袋深处就闪过类似针扎般的痛楚，越发地心烦意乱，干脆打定主意，要让那些寺众也明白明白，肆意施加在旁人身上的，调换过来自己也同样的不堪忍受！”
思霄沉吟，终于露出深有体会的表情，他承认道：“嗯，以你眼下的年纪和阅历而言，其间分寸委实难以把握，也罢，今日之事权且翻过了，切记往后行事不可过分使气，你想想，毕竟两下里是你居于上风，若在失控的情志下便恣逞意气，会渐渐遮蔽道心，长此下去，恐不免遭其反噬。”
少姝嘿然，不再作声。
阿圆按捺不住，出声乞求道：“思医师不要责怪少姝姐姐了，天降山火才搭救了我们，那群恶人被火追着烧是恶有恶报的呀！”
什么，尹毅心里一激灵，天降山火？莫非这成了一人一个说法？
少姝的手拍在小家伙肩头，以示抚慰，接着幽幽道：“当谨遵舅舅训诲，是我疏忽了，上回，大师也指教过，要起正念，善护念，唉，果是知易行难呐！”
“少姝姑娘能如此想已是难得，心光被遮是一时的，乌云散去，天地自现清明。”佛图澄温言道，“念头来了不睬它、不压它，也不跟它跑，任运随缘，应万机而无住，这就是我们的法身自相，待妄念消尽后，心性发挥自如，本具无穷的神通妙用。”
好端端地，大和尚提及“神通”云云，虽然不明就里，但一向信奉神灵奇迹的匐勒还是升起了兴头，他忍不住插言道：“大师，说到神通，在我们祅教中，皆视圣火之力为神通，小人斗胆，敢问佛道中神通又是如何得以验证呢？”
佛图澄只略作思忖，便正中下怀一般，笑吟吟道：“贫道多说无益，还请诸位施主观此钵中变化。”
匐勒和阿圆面面相觑，接着雀跃不禁地凑上前来。
但见那佛图澄合掌念咒，跟着大喝一声，钵中的烈焰内顿然生出了青莲一株，须臾壮大开花，看得人不禁心生欢喜；随着陶钵轻轻地转动，内里丛丛火舌渐次萎靡下去，一晃眼，钵中所盛之物展眼变作满满的清水，而那莲上晶莹的花瓣仍兀自舒展着，超迈脱俗的气韵，催人祢想遐思。
（青莲：一种睡莲，叶子宽而长，青白分明，印度人认为具有伟人眼睛的特征，所以用来形容佛的眼睛，佛眼即称为“莲眼”，以青莲花比喻佛眼之好妙，《维摩诘所说经．卷上》有“目净修广如青莲，心净已度诸禅定”，莲花也常用以指称和佛教有关的事物。 ）
阿圆今日算是开阔了眼界，猛回头，瞄见了目光空洞的尹毅，遂灵机一动，欢蹦乱跳到他身边，絮絮聒聒着眼前呈现的一切，到了最后，他小脑袋里再也搜寻不出什么言词来了，自觉无法确凿形容此圣境之美。
少姝抬头，留意到小娃的举动，嘴角微微地上扬，两眼眯成了一条缝，霎时间暖意融动。
“我听阿圆惊呼也如同亲见了，适逢其会，真是三生有幸。”尹毅抿嘴笑笑。
匐勒更是看得痴了，他直勾勾地注视那陶钵，视线一瞬都舍不得移开，耳畔传来佛图澄响彻如雷震的唱颂，穿透了异香异气的洇润直达心底：
“动中火里莲，静中水里莲，无明到清明，水火走一遍。”唱完了，佛图澄温言道，“佛道神通所传导的，实为佛心莲性。”
匐勒深深吐出一口气来，合掌恭敬赞道：“佛法幽深高妙，大师所展示神通，乃是小人我平生所见之第一人啊！”
说完了，他略显犹疑地四下里打量过一圈儿，油然而生某种似曾相识的感应，仿佛相仿的慨叹在此前刚刚曾领略过一般，究竟是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在他身旁，少姝轻嗽一声，冲舅舅调皮地眨了眨眼。
佛图澄又缓缓开口了：“佛道有‘花开见佛性’之说，此花即指莲花，是莲的智慧和境界。人有了莲的心境，便可见佛性了。”
“正与青莲遍历水火而清净无染，最后开出鲜妍清芬的花朵一样。”思霄深以为然，连连点头，“故自来有以莲喻佛的说法，可谓佛便是莲，莲便是佛。佛祖释迦牟尼端坐于莲花宝座之上，慈眉善目，莲眼低垂，其他菩萨，有的手执莲花，有的脚踏莲花，或作莲花手势，或如天女向人间抛散莲花，想一想，也真令人心驰神往。”
“无明到清明……”尹毅反复轻诵过数遍，终于绽开了极之明亮的笑容，“师父曾与我们说过，清明，就是回到一切事物的本来面目，与大师的这番偈语可谓异曲同工啊！”
（本来面目：原为佛家语，指人的本性；后多比喻事物原来的模样。出自《六祖坛经·行由品》：“不思善，不思恶，正与么时，那个是明上座本来面目。”）
（偈语：偈，读jié时本义是“斗士”、“勇者”；读jì时为佛教术语，是偈陀的简称，意译为颂，是一种略似于诗的有韵文辞，通常以四句为一偈。）
“小施主崟崎磊落，便是道兄新收的弟子吧？”佛图澄对着思霄一笑，“如此才思敏捷，想来道兄能不倾囊相授么！那么师父之教，小施主是如何运用的呢？”
“当我被忧虑和恐惧围堵的时候，想到师父所讲的反者道之动，心中便会渐复清明。”尹毅如实以答，“看清自己该做好什么事，并
“尹毅这孩子不久前拜我为师，初衷是要学些拳脚功夫的，原以为，教他习武需要用极大的耐心，还有成倍的时间才成，岂料并非如此，他罹患眼疾，视物不便，学起来竟比旁人更要专心，有些难练的招式，也不过两三遍下来就能上手了，确实天性聪颖。”
听到思霄颇有几分得意地介绍着自己，尹毅正觉惶恐不已，又听少姝朗声道：“舅舅，这事儿我也想过，没准儿，看到的越多反而受干扰迷惑，尹毅哥他全用直觉对抗，容易洞悉对手发招先机，得胜之机才会大增。”
“怪不得，怪不得，能得道兄垂青，看来必有其独到之处啊。”大和尚跟着赞许，“贫道看来，尹毅小施主与你师父学到的，绝不仅限于拳脚一类呢！”
尹毅忙躬身答道：“我才修习几日啊，岂敢承蒙师父与大师金奖，能拜在师父门下，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小的也不敢妄想达到多高的武学境界，但能明心养性，强身健体，足矣！”
“这倒是实诚孩子说的话，不错，量力而为即可。”思霄肯定了徒弟的想法。
“少姝姐姐，尹毅哥说的什么反啊，道啊，是什么意思？”阿圆靠近，请教起来。
“反者道之动，这句话的意思是，天下万物自会向其反面运化。”
“反面？谁的反面？”
“比如说，人看到好就会想到坏，这不就是正反两面的看法吗？而我舅舅所说清明之境，是说人应当看到正反之间的转化，而不必拘泥于任何一面。”
“世上之事，难道没有好坏之分吗？”阿圆睁大了黑白分明的大眼，怎么觉着越听越糊涂了。
“你认为有好，那必定有坏，若没有最好，便没有最坏。”少姝像在说什么顺口溜。
“唔，只有最不坏。”尹毅感触良深地加上一句。
匐勒在旁实在忍不住，干脆直统统地问他们：“到底什么意思？莫非要不知好歹，不分善恶才对吗？”
“咦，匐勒说得极对，所谓清明的本来面目，正是你我心性在区分善恶之前的样子。”
匐勒如坠五里雾中，他眸光空洞，实不解他们说的话有什么道理。
“试想，自诩高贵者，标榜公义者，果然皆是表里如一，当之无愧的吗？”少姝再问他。
匐勒认真思索半刻，不觉嗤之以鼻：“真是那样的话，可就天下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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