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大鹏展翅
“七十五岁瘫痪老人吸氧后感觉‘不错’，让老伴儿去找两个小姐给自己‘过过瘾’。老伴儿一怒之下报警，民警小张上门调解，称老人‘思想很危险’。”
——东子手机上的新闻（2019）
东子看见狗的时候，有点儿怕。
东子其实来得很早，却没有急着进小区。小区的外面有一家新疆风味餐厅，他点了一盘大盘鸡，本不知道里面有面条，还多要了碗米饭。
他和着外面的雨景，一点点吃完了整个一盘子里的鸡。鸡肉辣辣的，还有股胡椒面儿香，裹着盘底的汤汁吃，土豆也煮够了时候，面面的，有些烫嘴。
他撕了块儿面巾纸，将鸡骨头放在上面，还有个把花椒。
雨停了，东子才进了小区，被浸透了的高档石纹地砖显出了更深的颜色，路边儿的小水槽里汇成了涓涓细流，喷泉池子水也满了。小草齐刷刷的，一片片翠绿，旁边儿还有一丛丛大叶子的植物，像广告画里的棕榈叶，只是没那么高。已经有些泛黄的大树，直冲到七八层楼上面，直挺挺的，让人怀疑这小区本就是盖在森林里的。
问题可能就出在那盘鸡身上，气味太香，让东子在单元门前碰上了这条拦路狗。
这种怕是骨子里的。
他会打架，套路也从来都比较脏：脖溜子一划拉，脚下来个腿绊儿，大部分情况就够用了。逼急了，砍刀一掏，对着自己的胳膊先拉个口子，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但狗不一样，狗没有规矩，他们不怕东子这一套，只会往死了咬人。
这是一条大狗，黝黑黝黑的，长得也粗壮，与东子之前见过的土狗子不同，一根杂毛也没有，耳朵竟然跟脸一边儿宽，直愣愣的指着天。
它从楼栋口走出来，而后便死死的盯住了东子，前腿儿趴在地上，而后屁股则撅的老高，不停的吠叫着。声音像是那圆滚滚的肚子里点的炮仗，没经过喉咙，金钟一般，每一声都震的楼宇之间传出回响。
东子看着它的眼睛，那双眼睛圆圆的，黝黑黝黑的，似两个掉水盆儿里的大葡萄。它不时往身后瞅瞅，似乎在呼朋引伴。再转过来，便会死死的盯住东子，防备他耍花招。
东子慢慢蹲下身子，从旁边儿的花坛里捡了一块儿石头。
“屑！屑！”
东子给自己壮了壮胆，跺着脚叫了两声。
一个穿睡衣的女人从旁边儿经过，停下来看了看人与狗的对峙，却也没敢过多停留，径直向前走了。东子感觉到有些臊的慌，但仍不敢停下自己的脚。
“屑屑！咻！咻！”他用力跺着脚，每一步都试探着往前探一点儿身子。
“洛夫！”
狗背后的单元门里传出来呼唤声，那狗终于等来了盼望的同伙，摇着尾巴向他跑去。
“一开门你就往下跑！”那人微微嗔怒的斥责着，拍着狗的脑袋，“今儿出没出来过！出没出来过！”待到狗开始发出尖细许多的撒娇声音，那人便像是摸孩子一样踏实安稳的揉了揉狗脑袋。他抬头看了看东子，眯着眼睛确认了几秒，方才招手道：
“东哥！”
东子也仔细认了一下来人，半晌才将这个语气中带着不少威严的男人，和当年的小鼻涕对上号，小心的走过去。
“卧槽你家的？”
东子走过来的时候还是有些胆怯。站到跟前了，胳膊和腿上传来的却都是向后的力。
他尴尬的不知道怎么和小鼻涕打这个招呼，想握手，不大合适，不碰碰又对不起这么多年不见的老乡身份。只好微微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鼻涕的肩膀，脸上少见的维持着憨态可掬的笑容。
“啊，”小鼻涕应了一声，“媳妇喜欢这玩意儿，这不，为养它住这老远。”
“啥品种啊这叫。”东子手放下，想像他那样潇洒的摸摸狗脑袋。狗却看透了似的将脑袋转过来，黑灿灿的大脑袋看不出表情。东子的手僵在半空，干脆背到了身后，小鼻涕似乎看出了东子的胆怯，用拇指抠住了黑狗脖子上的绿圈。
“卡斯罗。”小鼻涕看着狗说道。
“哦，”这答案似乎说了和没说差不多，东子诺诺道，“真帅，得不少钱吧卧槽。”
“嗨——败家的东西。”小鼻涕领着狗，带着东子上了楼。
小鼻涕是近些年呼玛最出息的孩子，小时候跟东子家住的不远。屁大点儿时，他俩一起玩过玻璃球。
他家父母都是工人，虽不比县里的干部，但也算不错的家庭。后来上了学，小鼻涕学习成绩好，慢慢成了县里的“希望”。
东子再耍无赖混吃混喝的时候，还就真照顾儿时的“面子”，放了他一马，仅着别人欺负。他的算盘很简单，小鼻涕混出了样子，以后出去吹牛的时候也多了话料。
没想到小鼻涕太出息了，还没等东子吃上了百家饭，小鼻涕已经考上了黑河的省重点高中，还真成了唯一一个北京大学生。听说他去的那所大学，名字里有个林字，好像也与树什么的有关。
小鼻涕离开呼玛那一天，他家借了县委院儿里唯一一辆带天窗的索纳塔，让他站在车里向全村招手。
东子那天也在，那时的他还没遇上马富，在县里的电缆厂帮工。他骑着摩托远远的看见了，便主动骑在他们车前面，帮他开了道。
东子记得那两年，他妈在门口唠嗑的时候说过，要把小鼻涕的户口迁走。旁边儿摘豆角的大婶儿忧心忡忡的问，要是牵到了北京，是不是就回不来了。
小鼻涕妈当时就火了，将豆角往石灰地上一摔，“回什么回！敢回来我打断他的腿！”她的手高扬起来。
“我们出去了就没打算回来！我们不像那些去市里的，巴掌大的地方。我们去的是首都，谁回来，连个商场都没有的地方！谁回来！谁回来谁是窝囊废！”
所以东子一直以为，小时候那点儿恩情，小鼻涕是还不上了。
可谁想到风水轮流转，东子也来了北京。
小鼻涕用脚将狗推进屋里，而后转身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两罐用胶带捆在一起的啤酒。
“喝点儿么？”小鼻涕晃了晃手里的啤酒瓶子，那上面全都是外国字母，东子也看不明白。
“不来了，不用不用，”东子抱着手，甩了甩刘海，客气道。
“哦，哦，好。”小鼻涕听罢又走回厨房，拿了一瓶酸奶出来。“给你弄个好东西。”
小鼻涕没坐下，神秘兮兮的走向客厅南面的大落地窗。窗前放着两摞箱子，他伸手进最上面的一个箱子里摸了一摸，拿出了一个透着黑色的小塑料盒。
他将酸奶盖子打开，而后将小黑塑料盒也打开，里面兔子屎一般的东西一股脑儿倒进了酸奶里。他看着皱了皱眉，又去厨房拿出了一个勺子。
“呀，这啥呀卧槽？”东子有些受宠若惊。
小鼻涕将杯子递给东子，手在和东子接触的一瞬震了一下，东子抬头去看，发现小鼻涕不自觉的在瞟自己少的那截子尾指。
“哈哈，”小鼻涕没找不自在，自然的抽开了自己的手，往后倒在沙发上。
“什么东西啊这是——”东子又问了一遍，拿着勺子不知道该怎么下嘴。
“蓝莓，”小鼻涕习惯性的用拇指擦了擦鼻子下面，每次搓的时候，眉毛便会不自觉的弯起来，“没吃过么，我现在做这个呢。”
“啊？”东子用勺子挖起来一颗，大小像山药豆，“这是做出来的？拿啥做的。”
“不是，”小鼻涕尴尬的笑了笑。“是，我现在卖这个呢，这边儿都这么说——说做。你尝尝，老外都这么吃。”
“牛逼啊，”东子笑着尝了一个，有点儿酸，他又挖了勺酸奶，一起吃好吃多了。
“挺酸的，哪的这是，热带的吧。”
“你看，”小鼻涕有些得意，“这就咱那的玩意儿，最好的产区就兴安岭，野生的现在都老贵了。我跟你讲，那美国人做过实验，五只小老鼠，喂不同的水果，最后一块儿让他们爬绳子。就吃这个的没掉下来。”
“真的假的，”东子听着有些神奇，脑海中似乎构建出了一副小耗子爬绳子的画面。“那你这些是谁采的？回去我也弄点儿卧槽，你在北京——做。”
“这不是，”小鼻涕有些羞愧的笑了笑。“我卖的丹东的，丹东的便宜，你回去别瞎说。”
“咱那有你卖什么丹东的卧槽？”
“我哪收得起本地的，”小鼻涕纠正他道，“那都野生的，根本不赚钱。”
东子点点头，眼角撇着箱子上写着的“野生蓝莓”四个字陷入沉思，心说这事儿问下去怕是不好。
“牛逼，买卖不错哈。”
“赚点儿零花，你有没有四五百人那种大群，拉我进去，别的你都不用管。”
东子嘿嘿一笑，摇摇头，整个呼玛怕是都没这么些人。
小鼻涕说，出来之后，仗着脑子聪明，挤破头进了机关，还把户口给解决了。找了个姑娘，姑娘家就图他个人才，嫁妆北京一套房，现在住的这就是。他单位的事儿不多，没事儿还能再赚赚快钱儿。
东子听着羡慕，怪不得看他腰身富态了不少。脸倒是还是没怎么变，脑瓜子大，眼睛和牙齿向外微微鼓起，还是出生时便受了欺负的样子。
他的生意经很简单，拖人在孙家堡找了个摘果子的老农，给他一套监视器随身带着，每天直播摘蓝莓。
等人下了单，他再从淘宝上下丹东的单子。
“要不怎么说你有文化卧槽，”东子笑着说，“这事儿搁我就不懂。”
卧室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并不白净的矮个子女人。从相似的睡衣的款式上看，应该就是小鼻涕的媳妇。东子见出来人了，赶忙站起身，这是他本不曾有的礼节，但在北京还是要讲究些。
小鼻涕却也站了起来。女人看看东子，似半认识半不认识般点点头，扭头等着小鼻涕的介绍。
小鼻涕顿了片刻，“这是我——朋友，东哥，小时候一起玩儿过，老家来的。”
“哦，哦。”
女人点点头，将手伸出来，东子赶紧将吃过酸奶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用手指和女人握了握。
“吃点儿水果，吃点儿水果。”女人指着客厅的茶几说道，随后侧过身，似意味深长的看了小鼻涕一眼，回了卧室。
待到目送着女人掩上门，小鼻涕才赶紧挥手招待东子坐下。
“弟妹啊？”东子笑着问道，又舀了一勺酸奶。
小鼻涕一愣，似是没听明白这称谓。
“啊——啊。”
两个人接着聊了起来，回忆很多小时候村里传的闲话，小鼻涕听着高兴，又从冰箱里把那两瓶啤酒拿了出来。
“真不喝？”小鼻涕把塑料胶条拆开，试探性的又问了问东子。东子倒也不客气了，点了点头，小鼻涕拿酸奶杯去旁边儿的洗手池冲了冲，将两个杯子斟满。
“面馆儿还在么？”
“也改了野味了，现在年轻人少了——诶，你还记得有个关赛男么？”
问完东子自己也笑了，怎么可能呢，小鼻涕走得早，只怕连自己的全名都叫不出来了。
几杯洋啤酒下肚，小鼻涕终于问起了东子这趟来北京的缘由。实话自然是不能说的，东子只好说来有些“公干”，揣摩了几下，还是试探性的开了口：
“有点儿事儿——想找你，研究研究。”
小鼻涕不等他讲完，将手一摆。
“东哥，别说了，我都明白。这年头啊，你别怪我口冷啊，救急不就穷。为啥啊，你看现在外面赚钱的，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只要动脑子，脑子你知道么，”他做了个枪毙自己的姿势。
“不是文化，是脑子。我刚来的时候，我也不懂，我十八岁来北京，没吃过汉堡，没玩儿过游戏，连澡堂子都没去过，地铁，就你来的时候旁边那个桥上跑的，我都没坐过。当时都说学计算机有出息，我报的就是计算机，去了才知道人家都是家里有电脑的，我他妈连个开机都不知道在哪。就咱那破地方，一辈儿赶不上，辈儿辈儿赶不上。时代不一样了东子，你也是七尺一条汉子，你要不会啥，不行就跟着我干，你看咱这弄点儿土产啥的，那一年也是几百万啊——”
东子还在思考七尺是多么长，卧室的木头门“噹”的一响，打断了小鼻涕喷着吐沫星子的讲座。
东子急忙抬头，却没有人出来。
小鼻涕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了大半，变成了奶白奶白的，随即呵呵一笑说道：“忘关窗了。”
也好，东子心想，小鼻涕一停，他心里便又盘算起怎么说自己的事儿。
“诶，可不，”他先接住了小鼻涕的话头儿，赶紧拉了回来：“诶，不是，就是，就这事儿，我有点儿不明白，你说，我要是有个东西，本来值十块钱，卧槽，我不知道，叫别人两块钱买走了——”
“啧，”小鼻涕脸色突然一沉。“东哥啊，嘶——”
他嘴角向下扯了扯，“我就是觉得吧，这个——嗯，咱人是穷啊，志不能短，无论如何也得干点儿正经营生。都老大不小了，是吧，钱这个事儿啊，可不能动歪脑筋。谁都不傻，你说是不。我还是觉得啊，这个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人家才能赚大钱，倒腾的全是咱听不明白的，什么P2P，什么合资并购——”
东子听的懵了，“那个，其实不是我自己的事儿——”
小鼻涕习惯性的又擦了擦人中，“你看，东哥，你要是这么说，就外了啊，咱们兄弟不能这样。你看咱小时候就认识，你还记不记得那会儿你占着小卖店，就西头大爷家那个，谁去买个水果糖你抓一把，谁去买个方便面你先吃半包。你还记得不，那会儿你穿那衣服，油吃马虎的，也没人管。你看，全村的孩子，你就一直不敢找我要，那回我和李磊去买火腿肠，你吃了李磊半个，到我这儿，我说我不给，你就走了。”
小鼻涕话说到一半儿，铁门哗啦一下又开了，那只叫洛夫的狗兴冲冲的迎了上去。进来的人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瘦干干的佝偻着身子，眯缝着一双小眼睛。他将手里提的菜缓缓放到地上，这才摸了摸冲他摇尾巴的黑狗，将口罩解下来。
小鼻涕从沙发上站起来，向下扥了扥衣服，迎了过去，“爸，你回来了。”
老头儿点了点头，而后也看到了客厅里的东子。
“同学，同学。小学同学。”小鼻涕解释道，老头儿木讷的冲东子笑了笑，转身提着菜进了厨房，打开了灯。
“爸，爸。”小鼻涕似有话想说，跟着进了厨房，说了两句才又回来坐下，对东子说：“晚上点了了烤串儿，你尝尝，在北京挺火的这家。”
“诶，不麻烦不麻烦。”东子笑着摆摆手，“丈人啊？”
“啥啊——我爸！”小鼻涕轻笑一声，“你看你，都不记得了，唉，我可还记得，我就记得那次吧，印象很深。你走了之后，我跟李磊说，咱以后别听他的，凭啥啊那火腿肠也不便宜。结果你猜怎么着，李磊还没说话，店里那大爷先叹了口气，说，‘谁都不愿意给他啊，可怜东东了，都没吃过根儿整的。’”
东子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啧，他说完我老难受了，我当时就想，将来我出来了，赚了大钱，一定带着咱们那儿的人致富。到时候有我一碗饭吃，就有你半碗儿粥喝。可是东子啊，这个人啊，你还是得走正道，你得奋斗啊，不能成天混这些事儿，没出息的。”他将身子低了低，小声的皱起眉头说：
“你说咱都奔三的人了，你咋生活啊。北京这个地方，擦桌子扫地都七八千……”
东子愣愣的看着小鼻涕，这才听明白自己在小鼻涕眼中的样子。不知道当年的事儿，是他记错了，还是自己记错了。
他随即反应过来，咧着嘴笑了笑，拿出了场面上的一套，捧哏般的顺着小鼻涕又说了两句。待到小鼻涕的人生哲理说的差不多了，东子突然将面前的啤酒一饮而尽，想起什么一般站了起来：
“卧槽卧槽，我这都忘了，晚上定的事儿这都过点儿了——走了走了。”
“唉，你留着吃饭啊，我都点好了。”小鼻涕话是这么说，也跟着站了起来。
“嘿，吃啥吃，来北京净吃饭了卧槽。”东子说着将外套的拉链儿拉上，往门口走。狗又跟了过来，似在检查他有没有多拿什么东西出去。
“我送你下去，”小鼻涕也伸手去够外套。
东子此刻胆子倒是大了起来，也没管狗。“不用，不用，你待着就行。”说着话，便推开了门。
东子慢悠悠的下了楼梯，每一步都似压上了整个身体般，踩得水泥楼梯咚咚作响。
他在小区里找了个石头位子坐下，手攥成拳头撑在上面，心里始终有想打人的冲动。
天色渐暗，小区中央的喷泉广场边，有音乐声传来，一群女人正在跳舞，歌词里充满了爱情和魔法，似乎与她们的年龄并不匹配。
头发剪成锅盖样子的孩子们推着滑板车在石板路上奔跑着，身后不远处的年轻人三三两两。
几束光照了过来，有的晃在了东子的身上，东子叼着烟望过去，是几个穿着橘黄色工作服的工人在通下水井。他们帽子上都有一个能照出很远的灯，在黑暗中形成一束束摇摆着的光束。
他叹了口气，肩膀慢慢降下，将外套内兜里的烟掏了出来，点上一根。
一个穿着蓝衣服，带着头盔的小伙子急匆匆跑了过来，手里提着一个大塑料袋。
东子突然将手机从耳朵上拿下来，按在胸口，扭头用另一只手在小伙子面前晃了晃：
“是送的烧烤么？”
“对，”小伙子听见声音停下脚步，用手背儿蘸了蘸下巴上的汗。东子看看他，也是差不多的年纪。
“给我！”
没想到小伙子竟十分欣慰的往自己手里一塞，一边儿冲他的方向喊道：
“祝您用餐愉快，麻烦给个五星好评！”
东子懵了，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待他跑远了才坐回椅子上。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包裹，却也没心情吃了，这夜色让他感到苦闷，这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他觉得这城市真是个怪地方，这么多人，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手机在兜里又响了起来。
“那个——东子你还在北京吧，你来一趟。”马富的声音，变得及其柔软，像和“官面儿”上说话一般。
“哦，哦。”东子答应着站起身子，向着亮光的那边儿溜达，站到下水井旁边儿看了起来，工人上下吆喝着，用一根管子倒腾来倒腾去。
不知道为什么，下面这个井中的世界，似乎更踏实一些。
而那个鼓鼓的外卖袋子，被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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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子手机上的新闻（2019）
东子看见狗的时候，有点儿怕。
东子其实来得很早，却没有急着进小区。小区的外面有一家新疆风味餐厅，他点了一盘大盘鸡，本不知道里面有面条，还多要了碗米饭。
他和着外面的雨景，一点点吃完了整个一盘子里的鸡。鸡肉辣辣的，还有股胡椒面儿香，裹着盘底的汤汁吃，土豆也煮够了时候，面面的，有些烫嘴。
他撕了块儿面巾纸，将鸡骨头放在上面，还有个把花椒。
雨停了，东子才进了小区，被浸透了的高档石纹地砖显出了更深的颜色，路边儿的小水槽里汇成了涓涓细流，喷泉池子水也满了。小草齐刷刷的，一片片翠绿，旁边儿还有一丛丛大叶子的植物，像广告画里的棕榈叶，只是没那么高。已经有些泛黄的大树，直冲到七八层楼上面，直挺挺的，让人怀疑这小区本就是盖在森林里的。
问题可能就出在那盘鸡身上，气味太香，让东子在单元门前碰上了这条拦路狗。
这种怕是骨子里的。
他会打架，套路也从来都比较脏：脖溜子一划拉，脚下来个腿绊儿，大部分情况就够用了。逼急了，砍刀一掏，对着自己的胳膊先拉个口子，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但狗不一样，狗没有规矩，他们不怕东子这一套，只会往死了咬人。
这是一条大狗，黝黑黝黑的，长得也粗壮，与东子之前见过的土狗子不同，一根杂毛也没有，耳朵竟然跟脸一边儿宽，直愣愣的指着天。
它从楼栋口走出来，而后便死死的盯住了东子，前腿儿趴在地上，而后屁股则撅的老高，不停的吠叫着。声音像是那圆滚滚的肚子里点的炮仗，没经过喉咙，金钟一般，每一声都震的楼宇之间传出回响。
东子看着它的眼睛，那双眼睛圆圆的，黝黑黝黑的，似两个掉水盆儿里的大葡萄。它不时往身后瞅瞅，似乎在呼朋引伴。再转过来，便会死死的盯住东子，防备他耍花招。
东子慢慢蹲下身子，从旁边儿的花坛里捡了一块儿石头。
“屑！屑！”
东子给自己壮了壮胆，跺着脚叫了两声。
一个穿睡衣的女人从旁边儿经过，停下来看了看人与狗的对峙，却也没敢过多停留，径直向前走了。东子感觉到有些臊的慌，但仍不敢停下自己的脚。
“屑屑！咻！咻！”他用力跺着脚，每一步都试探着往前探一点儿身子。
“洛夫！”
狗背后的单元门里传出来呼唤声，那狗终于等来了盼望的同伙，摇着尾巴向他跑去。
“一开门你就往下跑！”那人微微嗔怒的斥责着，拍着狗的脑袋，“今儿出没出来过！出没出来过！”待到狗开始发出尖细许多的撒娇声音，那人便像是摸孩子一样踏实安稳的揉了揉狗脑袋。他抬头看了看东子，眯着眼睛确认了几秒，方才招手道：
“东哥！”
东子也仔细认了一下来人，半晌才将这个语气中带着不少威严的男人，和当年的小鼻涕对上号，小心的走过去。
“卧槽你家的？”
东子走过来的时候还是有些胆怯。站到跟前了，胳膊和腿上传来的却都是向后的力。
他尴尬的不知道怎么和小鼻涕打这个招呼，想握手，不大合适，不碰碰又对不起这么多年不见的老乡身份。只好微微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小鼻涕的肩膀，脸上少见的维持着憨态可掬的笑容。
“啊，”小鼻涕应了一声，“媳妇喜欢这玩意儿，这不，为养它住这老远。”
“啥品种啊这叫。”东子手放下，想像他那样潇洒的摸摸狗脑袋。狗却看透了似的将脑袋转过来，黑灿灿的大脑袋看不出表情。东子的手僵在半空，干脆背到了身后，小鼻涕似乎看出了东子的胆怯，用拇指抠住了黑狗脖子上的绿圈。
“卡斯罗。”小鼻涕看着狗说道。
“哦，”这答案似乎说了和没说差不多，东子诺诺道，“真帅，得不少钱吧卧槽。”
“嗨——败家的东西。”小鼻涕领着狗，带着东子上了楼。
小鼻涕是近些年呼玛最出息的孩子，小时候跟东子家住的不远。屁大点儿时，他俩一起玩过玻璃球。
他家父母都是工人，虽不比县里的干部，但也算不错的家庭。后来上了学，小鼻涕学习成绩好，慢慢成了县里的“希望”。
东子再耍无赖混吃混喝的时候，还就真照顾儿时的“面子”，放了他一马，仅着别人欺负。他的算盘很简单，小鼻涕混出了样子，以后出去吹牛的时候也多了话料。
没想到小鼻涕太出息了，还没等东子吃上了百家饭，小鼻涕已经考上了黑河的省重点高中，还真成了唯一一个北京大学生。听说他去的那所大学，名字里有个林字，好像也与树什么的有关。
小鼻涕离开呼玛那一天，他家借了县委院儿里唯一一辆带天窗的索纳塔，让他站在车里向全村招手。
东子那天也在，那时的他还没遇上马富，在县里的电缆厂帮工。他骑着摩托远远的看见了，便主动骑在他们车前面，帮他开了道。
东子记得那两年，他妈在门口唠嗑的时候说过，要把小鼻涕的户口迁走。旁边儿摘豆角的大婶儿忧心忡忡的问，要是牵到了北京，是不是就回不来了。
小鼻涕妈当时就火了，将豆角往石灰地上一摔，“回什么回！敢回来我打断他的腿！”她的手高扬起来。
“我们出去了就没打算回来！我们不像那些去市里的，巴掌大的地方。我们去的是首都，谁回来，连个商场都没有的地方！谁回来！谁回来谁是窝囊废！”
所以东子一直以为，小时候那点儿恩情，小鼻涕是还不上了。
可谁想到风水轮流转，东子也来了北京。
小鼻涕用脚将狗推进屋里，而后转身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出两罐用胶带捆在一起的啤酒。
“喝点儿么？”小鼻涕晃了晃手里的啤酒瓶子，那上面全都是外国字母，东子也看不明白。
“不来了，不用不用，”东子抱着手，甩了甩刘海，客气道。
“哦，哦，好。”小鼻涕听罢又走回厨房，拿了一瓶酸奶出来。“给你弄个好东西。”
小鼻涕没坐下，神秘兮兮的走向客厅南面的大落地窗。窗前放着两摞箱子，他伸手进最上面的一个箱子里摸了一摸，拿出了一个透着黑色的小塑料盒。
他将酸奶盖子打开，而后将小黑塑料盒也打开，里面兔子屎一般的东西一股脑儿倒进了酸奶里。他看着皱了皱眉，又去厨房拿出了一个勺子。
“呀，这啥呀卧槽？”东子有些受宠若惊。
小鼻涕将杯子递给东子，手在和东子接触的一瞬震了一下，东子抬头去看，发现小鼻涕不自觉的在瞟自己少的那截子尾指。
“哈哈，”小鼻涕没找不自在，自然的抽开了自己的手，往后倒在沙发上。
“什么东西啊这是——”东子又问了一遍，拿着勺子不知道该怎么下嘴。
“蓝莓，”小鼻涕习惯性的用拇指擦了擦鼻子下面，每次搓的时候，眉毛便会不自觉的弯起来，“没吃过么，我现在做这个呢。”
“啊？”东子用勺子挖起来一颗，大小像山药豆，“这是做出来的？拿啥做的。”
“不是，”小鼻涕尴尬的笑了笑。“是，我现在卖这个呢，这边儿都这么说——说做。你尝尝，老外都这么吃。”
“牛逼啊，”东子笑着尝了一个，有点儿酸，他又挖了勺酸奶，一起吃好吃多了。
“挺酸的，哪的这是，热带的吧。”
“你看，”小鼻涕有些得意，“这就咱那的玩意儿，最好的产区就兴安岭，野生的现在都老贵了。我跟你讲，那美国人做过实验，五只小老鼠，喂不同的水果，最后一块儿让他们爬绳子。就吃这个的没掉下来。”
“真的假的，”东子听着有些神奇，脑海中似乎构建出了一副小耗子爬绳子的画面。“那你这些是谁采的？回去我也弄点儿卧槽，你在北京——做。”
“这不是，”小鼻涕有些羞愧的笑了笑。“我卖的丹东的，丹东的便宜，你回去别瞎说。”
“咱那有你卖什么丹东的卧槽？”
“我哪收得起本地的，”小鼻涕纠正他道，“那都野生的，根本不赚钱。”
东子点点头，眼角撇着箱子上写着的“野生蓝莓”四个字陷入沉思，心说这事儿问下去怕是不好。
“牛逼，买卖不错哈。”
“赚点儿零花，你有没有四五百人那种大群，拉我进去，别的你都不用管。”
东子嘿嘿一笑，摇摇头，整个呼玛怕是都没这么些人。
小鼻涕说，出来之后，仗着脑子聪明，挤破头进了机关，还把户口给解决了。找了个姑娘，姑娘家就图他个人才，嫁妆北京一套房，现在住的这就是。他单位的事儿不多，没事儿还能再赚赚快钱儿。
东子听着羡慕，怪不得看他腰身富态了不少。脸倒是还是没怎么变，脑瓜子大，眼睛和牙齿向外微微鼓起，还是出生时便受了欺负的样子。
他的生意经很简单，拖人在孙家堡找了个摘果子的老农，给他一套监视器随身带着，每天直播摘蓝莓。
等人下了单，他再从淘宝上下丹东的单子。
“要不怎么说你有文化卧槽，”东子笑着说，“这事儿搁我就不懂。”
卧室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并不白净的矮个子女人。从相似的睡衣的款式上看，应该就是小鼻涕的媳妇。东子见出来人了，赶忙站起身，这是他本不曾有的礼节，但在北京还是要讲究些。
小鼻涕却也站了起来。女人看看东子，似半认识半不认识般点点头，扭头等着小鼻涕的介绍。
小鼻涕顿了片刻，“这是我——朋友，东哥，小时候一起玩儿过，老家来的。”
“哦，哦。”
女人点点头，将手伸出来，东子赶紧将吃过酸奶的手在裤子上蹭了蹭，用手指和女人握了握。
“吃点儿水果，吃点儿水果。”女人指着客厅的茶几说道，随后侧过身，似意味深长的看了小鼻涕一眼，回了卧室。
待到目送着女人掩上门，小鼻涕才赶紧挥手招待东子坐下。
“弟妹啊？”东子笑着问道，又舀了一勺酸奶。
小鼻涕一愣，似是没听明白这称谓。
“啊——啊。”
两个人接着聊了起来，回忆很多小时候村里传的闲话，小鼻涕听着高兴，又从冰箱里把那两瓶啤酒拿了出来。
“真不喝？”小鼻涕把塑料胶条拆开，试探性的又问了问东子。东子倒也不客气了，点了点头，小鼻涕拿酸奶杯去旁边儿的洗手池冲了冲，将两个杯子斟满。
“面馆儿还在么？”
“也改了野味了，现在年轻人少了——诶，你还记得有个关赛男么？”
问完东子自己也笑了，怎么可能呢，小鼻涕走得早，只怕连自己的全名都叫不出来了。
几杯洋啤酒下肚，小鼻涕终于问起了东子这趟来北京的缘由。实话自然是不能说的，东子只好说来有些“公干”，揣摩了几下，还是试探性的开了口：
“有点儿事儿——想找你，研究研究。”
小鼻涕不等他讲完，将手一摆。
“东哥，别说了，我都明白。这年头啊，你别怪我口冷啊，救急不就穷。为啥啊，你看现在外面赚钱的，撑死胆儿大的，饿死胆儿小的，只要动脑子，脑子你知道么，”他做了个枪毙自己的姿势。
“不是文化，是脑子。我刚来的时候，我也不懂，我十八岁来北京，没吃过汉堡，没玩儿过游戏，连澡堂子都没去过，地铁，就你来的时候旁边那个桥上跑的，我都没坐过。当时都说学计算机有出息，我报的就是计算机，去了才知道人家都是家里有电脑的，我他妈连个开机都不知道在哪。就咱那破地方，一辈儿赶不上，辈儿辈儿赶不上。时代不一样了东子，你也是七尺一条汉子，你要不会啥，不行就跟着我干，你看咱这弄点儿土产啥的，那一年也是几百万啊——”
东子还在思考七尺是多么长，卧室的木头门“噹”的一响，打断了小鼻涕喷着吐沫星子的讲座。
东子急忙抬头，却没有人出来。
小鼻涕脸上的红晕瞬间褪去了大半，变成了奶白奶白的，随即呵呵一笑说道：“忘关窗了。”
也好，东子心想，小鼻涕一停，他心里便又盘算起怎么说自己的事儿。
“诶，可不，”他先接住了小鼻涕的话头儿，赶紧拉了回来：“诶，不是，就是，就这事儿，我有点儿不明白，你说，我要是有个东西，本来值十块钱，卧槽，我不知道，叫别人两块钱买走了——”
“啧，”小鼻涕脸色突然一沉。“东哥啊，嘶——”
他嘴角向下扯了扯，“我就是觉得吧，这个——嗯，咱人是穷啊，志不能短，无论如何也得干点儿正经营生。都老大不小了，是吧，钱这个事儿啊，可不能动歪脑筋。谁都不傻，你说是不。我还是觉得啊，这个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人家才能赚大钱，倒腾的全是咱听不明白的，什么P2P，什么合资并购——”
东子听的懵了，“那个，其实不是我自己的事儿——”
小鼻涕习惯性的又擦了擦人中，“你看，东哥，你要是这么说，就外了啊，咱们兄弟不能这样。你看咱小时候就认识，你还记不记得那会儿你占着小卖店，就西头大爷家那个，谁去买个水果糖你抓一把，谁去买个方便面你先吃半包。你还记得不，那会儿你穿那衣服，油吃马虎的，也没人管。你看，全村的孩子，你就一直不敢找我要，那回我和李磊去买火腿肠，你吃了李磊半个，到我这儿，我说我不给，你就走了。”
小鼻涕话说到一半儿，铁门哗啦一下又开了，那只叫洛夫的狗兴冲冲的迎了上去。进来的人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子，瘦干干的佝偻着身子，眯缝着一双小眼睛。他将手里提的菜缓缓放到地上，这才摸了摸冲他摇尾巴的黑狗，将口罩解下来。
小鼻涕从沙发上站起来，向下扥了扥衣服，迎了过去，“爸，你回来了。”
老头儿点了点头，而后也看到了客厅里的东子。
“同学，同学。小学同学。”小鼻涕解释道，老头儿木讷的冲东子笑了笑，转身提着菜进了厨房，打开了灯。
“爸，爸。”小鼻涕似有话想说，跟着进了厨房，说了两句才又回来坐下，对东子说：“晚上点了了烤串儿，你尝尝，在北京挺火的这家。”
“诶，不麻烦不麻烦。”东子笑着摆摆手，“丈人啊？”
“啥啊——我爸！”小鼻涕轻笑一声，“你看你，都不记得了，唉，我可还记得，我就记得那次吧，印象很深。你走了之后，我跟李磊说，咱以后别听他的，凭啥啊那火腿肠也不便宜。结果你猜怎么着，李磊还没说话，店里那大爷先叹了口气，说，‘谁都不愿意给他啊，可怜东东了，都没吃过根儿整的。’”
东子的笑容凝在了脸上。
“啧，他说完我老难受了，我当时就想，将来我出来了，赚了大钱，一定带着咱们那儿的人致富。到时候有我一碗饭吃，就有你半碗儿粥喝。可是东子啊，这个人啊，你还是得走正道，你得奋斗啊，不能成天混这些事儿，没出息的。”他将身子低了低，小声的皱起眉头说：
“你说咱都奔三的人了，你咋生活啊。北京这个地方，擦桌子扫地都七八千……”
东子愣愣的看着小鼻涕，这才听明白自己在小鼻涕眼中的样子。不知道当年的事儿，是他记错了，还是自己记错了。
他随即反应过来，咧着嘴笑了笑，拿出了场面上的一套，捧哏般的顺着小鼻涕又说了两句。待到小鼻涕的人生哲理说的差不多了，东子突然将面前的啤酒一饮而尽，想起什么一般站了起来：
“卧槽卧槽，我这都忘了，晚上定的事儿这都过点儿了——走了走了。”
“唉，你留着吃饭啊，我都点好了。”小鼻涕话是这么说，也跟着站了起来。
“嘿，吃啥吃，来北京净吃饭了卧槽。”东子说着将外套的拉链儿拉上，往门口走。狗又跟了过来，似在检查他有没有多拿什么东西出去。
“我送你下去，”小鼻涕也伸手去够外套。
东子此刻胆子倒是大了起来，也没管狗。“不用，不用，你待着就行。”说着话，便推开了门。
东子慢悠悠的下了楼梯，每一步都似压上了整个身体般，踩得水泥楼梯咚咚作响。
他在小区里找了个石头位子坐下，手攥成拳头撑在上面，心里始终有想打人的冲动。
天色渐暗，小区中央的喷泉广场边，有音乐声传来，一群女人正在跳舞，歌词里充满了爱情和魔法，似乎与她们的年龄并不匹配。
头发剪成锅盖样子的孩子们推着滑板车在石板路上奔跑着，身后不远处的年轻人三三两两。
几束光照了过来，有的晃在了东子的身上，东子叼着烟望过去，是几个穿着橘黄色工作服的工人在通下水井。他们帽子上都有一个能照出很远的灯，在黑暗中形成一束束摇摆着的光束。
他叹了口气，肩膀慢慢降下，将外套内兜里的烟掏了出来，点上一根。
一个穿着蓝衣服，带着头盔的小伙子急匆匆跑了过来，手里提着一个大塑料袋。
东子突然将手机从耳朵上拿下来，按在胸口，扭头用另一只手在小伙子面前晃了晃：
“是送的烧烤么？”
“对，”小伙子听见声音停下脚步，用手背儿蘸了蘸下巴上的汗。东子看看他，也是差不多的年纪。
“给我！”
没想到小伙子竟十分欣慰的往自己手里一塞，一边儿冲他的方向喊道：
“祝您用餐愉快，麻烦给个五星好评！”
东子懵了，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待他跑远了才坐回椅子上。
他低头看了看手里的包裹，却也没心情吃了，这夜色让他感到苦闷，这是从未有过的感受。
他觉得这城市真是个怪地方，这么多人，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
手机在兜里又响了起来。
“那个——东子你还在北京吧，你来一趟。”马富的声音，变得及其柔软，像和“官面儿”上说话一般。
“哦，哦。”东子答应着站起身子，向着亮光的那边儿溜达，站到下水井旁边儿看了起来，工人上下吆喝着，用一根管子倒腾来倒腾去。
不知道为什么，下面这个井中的世界，似乎更踏实一些。
而那个鼓鼓的外卖袋子，被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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