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而立
“我们登上并非我们所选择的舞台，演绎并非我们所选择的剧本。”
——Epictetus（101）
“去你M的吧！”
Sunny用力抬起腿，向着吴越刚站起来的身子揣过去。吴越下意识的弯腰，用两手环住了那只脚，却也只是把那红底儿的高跟鞋搂下来了一只。
这举动让Sunny更加恼火了，她去路边抓起绿化带里被雨水打透的土块儿，一瘸一拐的冲着吴越扔出去。
“去你码的！去你码的！”
丝袜和声带都裂了个痛快，她扑倒在吴越身上，箍住吴越的脖子，紧紧盯着他有意侧开的头颅。
“我死也要拉你做垫背的！”
咒骂声和吴越无助的□□，掺杂在沉闷的雨声之中，顺着车门打开的缝隙，钻进了梁续的耳朵里。
他感觉到不安，强烈的，让人脊背冒汗脖颈发凉的不安。
他甚至想赶紧把车开走，让这两个人在一片混沌中自生自灭。
这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明白此刻即便下了车和吴越跪在一起，这疯狂的女人也不会原谅他们。她能从那些人手里逃脱，只怕要想和他们二人把命判了，也不会太难。
可难道就这样看着吴越被慢慢掐死么？天人交战，他脑袋飞速的思考着。
“够了！”
梁续怒喝一声，狠狠的将车门甩手带上，迈着“正义凛然”的步伐冲到二人扭打之处，一把钳住Sunny的手腕。
“够了！”他将Sunny拽了起来，用力的向身后甩去，将身子挡在两个人中间。
Sunny的眼神里依旧是积攒了许久的愤怒，可不等她再扑过来，梁续指着地上的吴越，扭头看向她：
“我让他叫的人！”
一高一低两张脸上皆是错愕，还是Sunny反应快些，弓着身子凝视着梁续的双眼，扯着嗓子咆哮：
“为什么——”
“因为——你！”梁续使出平生之力，断喝一声，将Sunny的哀怨堵回了嗓子眼里，只剩下茫然的困惑。
“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梁续抻红了脖子，手指在空中用力的向下点着，每个字都加重了一番。
连吴越都懵了，用胳膊肘将身子撑起来半截，呆呆看着梁续的表演。
Sunny的动作停住了，梁续心中微微踏实了一些。
“来！我问你！”他指着Sunny的脸，“我问你，打你来！你跟我说过一句实话么！我认识你多久！你是我亲戚是我朋友！我都不知道你怎么回事儿！我为什么要管你！”
Sunny似乎真的顺着这话思考起来，梁续说到这，自己也愣了，是啊，为什么要管。但他知道他不能停，必须先把一套胡搅蛮缠打完，再寻找其中的破绽。
梁续赶紧将脸上的痛苦加重，声音压低：
“因为，我——我信任你——可是！”梁续痛心疾首的点着头，身子不自觉在Sunny和吴越中间扭动起来。
“但是！你——”他努力的编着:“你信任我了么！你出了这样的事儿，你和我说了么？”
果然，Sunny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愧疚。
“像你这种事情，我天天都在办——”他将双手摊开，学着吴越的样子在空气中甩了甩，“——谁不冤枉？谁没有委屈？谁他妈容易了？命里给你啥你就接着！命里没有啥你就他妈忍着！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么？”
梁续发现自己现学现卖的话越来越没有逻辑，避开视线，脑中的线团飞快的旋转着：
“我管你你就要和我说实话！你要是不信我，那你就跟他们走就是了，墨迹什么啊！我叫他们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世界上还有王法！”
只能现学现卖了。
“王法就是！专门的部门！专门的人！去处理专门的事儿！而不是你——这样闷头跑来北京，找人帮忙还骗来骗去的！”
只能咬住“没说实话”这一点儿下功夫了，眼见气势上已经压住了Sunny，梁续心中暗暗踏实了许多。可他又没有吴越的口才，说到这么多，已是强弩之末。只好扭头看向吴越，挤了挤眼睛。可吴越也是瞠目结舌，完全没跟上自己的思路。
梁续努力回忆着刚才吴越的一套连击，没办法，只能想起啥背啥了。
“你知道——”他自知有些生硬，只得做出深沉的痛苦：
“——什么是公平么？”
“啊？”Sunny有点儿没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新概念。
梁续说到一半儿也卡壳了，突然回忆起这道“名次解释”，吴越貌似没说过答案。
三个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梁续凝重的表情还在脸上，心知话不能停。
“我——也——不知道，”他眼望着雨中阴云密布的天。
“但——我知道——什么是——不公平！”
“我天天有那么多大事儿要忙——你轻飘飘的一来，我就要不管不顾的帮你，这公平么？这不公平。小吴——”他用手指向地上已经快和土地黏在一起的吴越：
“小吴他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为了保护我的安危，被你这么一顿打，这公平么？这不公平！全天下那么些苦命人，就你能来北京找到我，这他妈公平么？这不公平！别人都有脸说公平，就你不配讲这‘公平’二字——”
“我没有——”Sunny急急的解释道。
“闭嘴！”梁续狠狠的跺脚，“闭嘴！闭嘴！闭嘴！”他用手狠狠的指在Sunny鼻尖上：
“你怎么还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我他妈可不是发贱！”梁续用力的吼着，连同这几天的阴霾一起吼了出来：
“我他妈可不是发贱！我他妈自己日子过得挺好的！帮你这两天儿天天夜里睡不好！折腾的腰酸腿疼的！我可没指望你能——回报我！我你他妈再多说一个字，我现在就走！你看我管不管你！”
Sunny缓缓低下了头，梁续猜的没错，这些话是够扎人的。
“哥，我错了，我跟你说实话，我其实——”
“晚了！”梁续打手一挥，扯的脖子都红了，“你看看你现在闹得这个样子，你说话我还能信么！还来看音乐会——你糊弄傻——子——呢！”
他刻意停顿了几秒，偷眼看着Sunny脸上的表情。
海藻般的长发里包裹的三角脸蛋上，牙齿咬紧，眼神低垂，已没了刚才剑拔弩张的怒意。
“我告诉你小姑娘，你那点儿事根本不算什么！我能让人来，就也能帮你弄他们！但你到今天为止这个做法，我太失望了！我觉得我们没什么可聊的了，再见！”
趁着Sunny还在自省的悔恨之中愣神，梁续“气愤”的紧走两步，一把将吴越给拽了起来。
吴越的嘴已经变成了“O”字形，任由雨水顺着上嘴唇滴落。
这一套倒打一耙的野球拳，是他见过梁续最棒的“抄作业”。
“可以啊。”吴越小声感叹道。
梁续保持着怒目威视的神色，低声挤出两个字：
“快走。”
吴越虽一身狼狈，但终归Sunny没多大力气，也没受伤，挣扎两下便站了起来。两个人转过脸，却见那个鬼魅般的身影，缓缓矮了下去。
Sunny的双膝跪倒在泥泞的地面上，胳膊撑住了，也还是不停的摇晃，肩膀下不知哪里磨出的血迹，滴滴哒哒的顺着手指稀释在斑驳的水洼中。
“哥——我错了。帮帮我，求你了。”
这矮小的躯干就这样挡在了他们与车门之间，梁续佯装的“正气凛然”瞬间又萎来下去。
而更让人后怕的是，在她身后防护林的遮挡外，一辆有些眼熟的白色金杯车正向此处风驰电掣而来。
“上，上车先。”梁续来不及再做什么掩饰，只能拽着吴越先上了车。
Sunny虽没明白梁续这脸怎么一阵儿一阵的，听到这指令，也赶忙从后排的车门里钻了上去。
不等他坐稳，梁续一脚油门把三个人都按倒在座椅上。轰鸣声里，那一抹与树林差不多的青翠，扎入了来时的幽暗之中。
待到重新进入城市，车厢内才逐渐有了喘息声。梁续刚想拍一拍吴越的肩头说声好险，转脸时却在后视镜里对上了Sunny的眼睛。
他这才反应过来，兴许是Sunny刚才的一跪，让自己慌了阵脚。倘若刚才拦住Sunny，不让她上车，可能此刻已经脱身了。
再看向吴越时，果然那张脸上也是一片铁青色。
没办法了，逼已经装了，这下是真的要帮她想想办法了。
“可是梁哥——”Sunny将身子往前探了探。
梁续下意识的想避开，又怕露馅，只能强撑着用鼻子回出一个：“嗯？”
“你怎么认识马富呢？”
梁续有点儿纳闷：“嗯？什么马富？”
“就是欠她块地的主儿，”吴越在一旁解释道，他研究着把车里空调的温度调到最大，用纸抽里的纸不停的擦拭着头发，“我们——上哪儿认识去？”
“就是今天早上来的人啊。”
吴越的肩膀瞬时一紧，此刻他才能理解Sunny早上时间的愤怒。
他早知道Sunny的事儿不会善了，没人能帮她解决，但完全没想到那个马富竟有这么大“势力”，手眼通天，而且就在这城市之中。
“呃——”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一时之间有点儿难堪。
梁续也是一惊，拧着眉毛望向吴越。
这一切吴越知道么？对于吴越，自己还能信任多少。
“小吴啊，”为了应付下去，梁续也只好继续编着瞎话：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说好吓唬吓唬就行了，你怎么还把本主给找来了？这多么危险？主要我也是啊——”他拧过脸，挤出个亲和的笑容：“向你展示展示实力，省的你老是不说实话。”
Sunny脸上又见了笑容，“梁哥，你真厉害。”她说完坐了回去，心里有底，窗外的城市都亲和了几分。
“给——”梁续将纸包甩到后面，“擦擦，别弄我车上。”
“诶，好的好的。”Sunny频频点头，似还是来时那个乖巧的样子。
“嗯？这啥？”她脚边触到那个塑料壳子的背包，好奇的低头看过去。
“猫！”
Sunny兴奋的将猫包从座椅下拎了出来，将二胖揽在了怀里。
“谁的猫啊？”
“我的我的，”梁续有些不好意思的答应一声，车里的气氛，终于又缓和了一份，“肯定不是他的啊，企——小吴最怕这些小动物了，对面儿有个狗都不敢过马路。”
“真的啊——”Sunny脸上涌出一丝笑意，摩挲起猫脑袋来，二胖被憋的久了，出来了也不认生，乖乖的缩在Sunny怀里面，用脖颈蹭着Sunny湿漉漉的肚子。
“它叫啥？”
梁续看着Sunny抱猫的动作，小心翼翼的，刚才那个要人命的疯婆娘又不知去了哪里，女人还真是多变。
“二胖，它叫二胖。”
Sunny高高的将二胖拎起来，向着前面好容易干爽些了的吴越晃悠：“二胖，挠他，挠他！”
“唉——别闹——嘶——”吴越吓得一机灵，身子快缩到车窗外面去。
路灯亮起，梁续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城市，没想到这一天竟又过去了，答应媳妇的“一会儿回来”又成了泡影，此刻还是不能脱身。
可该去哪儿呢，他茫然的将车子隐匿在晚高峰的滚滚洪流之中，也没有主意。
Sunny挠着二胖的下巴，慢慢向梁续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吴越已听了一遍，便趁机思考起眼前的出路：任由梁续这么糊弄下去，事情总有戳破的时候；或者找个地方把Sunny撂下，俩人开车一跑，也未尝不是个办法；或者让梁续清醒清醒，直接找个警察局开进去把人交了？他会同意么？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赌咒着要自己命的女人，突然又让他有些可怜。可能是因为他知道那一头等待她的，真的是地狱。
没想到梁续刚听到鄂伦春，便转头打断了吴越的思路：
“那个——小吴啊，就你所，呃，就我们所知，有没有什么机构，是保护的了宗教人士的？”
“呵，宗教人士？”吴越心里都是蒙丹跳舞救香妃的画面，“都什么年代了，保个□□啊保。再说了，她信那玩意儿算正经宗教么？统战部都不带管的——”
“你啥都不懂！”Sunny没好气儿的裂了吴越一眼，争辩道，“老多人都知道了——我们那是，是，是对人好的。”
“交五险一金不交？”吴越冷哼一声，但也还是划拉手机找了起来。
“啧，小吴，”梁续拍了拍他肩头，“先解决问题嘛。”
矮几之上，三缕青烟缓缓的升腾，将占地不大的草席之内，多染了一分祥和。
蒲团旁的手机“嗡嗡”的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未曾备注过的号码。
一根粗胖光滑的手指伸下来，轻轻按在红色的按钮之上，震动声停止，屏幕里回到了录音的界面。
“凡人看果，菩萨看因。我们的行动会产生何种结果，皆是由动机的好坏而定。寂天菩萨讲：‘这世上不管有什么样的喜悦，完全来自希望他人快乐，这世界上无论有什么样的苦痛，完全来自希望自己快乐’。居士若被贪念所扰，合不向内而观，看看自己的内心。当你鼓起勇气，向内窥探之时，最先被看到的一层，便是凡夫心。它会思考，会欲求，会暴怒，会沉溺于负面情绪之中。他受制于外在的影响与境遇，如风口的烛火，被风吹来吹去，无法稳定——”
手机再次不合时宜的震了起来，原斌低头看着，有些无奈，还是将手伸下去，挂断了电话。
“没事儿大师你先接吧，接完再说，不着急。”对面的妇人手踹在马甲里，用下巴点了点那纷扰的来源。
“没事，”原斌轻轻挂断，抬手将茶几上的建盏内倒上水，回忆了一下方才的气口，又缓缓说道。
“再往内看，才是我们的本性，也可以说呢，就是——心性。我常把心性比作天空，”他伸手向上比划了一下，满脸虔诚，“而凡夫心，则是天空中的云。阴云密布之时，抬头看，便看不到天了。其实天空始终都在，浩瀚无垠，可只有当你穿过云层才能相信。这是我们的心，也是佛陀的心，它深广而宁静，其中无一物应消除，也无一物应增添，只是自然的看着自己。要想察觉心性，便要吹散凡夫心。其实所有的得失，本身并不是困扰，它只是丢向我们心中湖面的一颗石子——”
“大师我明白你意思了，”女人顿悟般点点头，将建盏中的水一饮而尽，而后一拍手：
“还是得平仓。”
“嗯？”原斌微微抬眼看过去。
“你说的嘛，”女人低头掰着指头解释起来：“不消除，也不增添，那不就是平仓么？其实我也早料到了，我姑娘就说，妈你特别有悟性。我早就说那基金还是有风险，本来嘛，就跟当年炒股一样，从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就这个经济形势，保本儿才是最重要的……”
原斌保持着艰难的微笑，等她说完，站起身，走向后面的书架。
那上面放着一张确吉杰布的像，周围流动着彩色的光。
旁边的格子里摞着厚厚的一摞书，其中大多是索达吉堪布的“鸡汤式”书籍和绿色薄薄的“佛经故事”。
他拿了一本佛经故事出来，回到客厅坐下，递到女人手上。
“居士有所参悟，定能与佛结缘。”
“好嘞好嘞，”女人将手从兜里拿出来，接了过去，“多少钱啊？”
“十元。”
“师父你这儿有佛牌么，我听说特别灵——”
“没有。”
直到门被缓缓关上，原斌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低头沉思了半晌。他从架子上拿了一盒烟，平日里虽能忍住，但碰上难缠的恶心事，还是忍不住来一根。
点上烟来到窗前，痴愣愣的看了会儿，才想起刚才的电话。赶忙从兜里掏出手机，回拨过去。
“那三百台怎么了？”
“嘘嘘——”吴越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指了指自己手里的电话，“什么观？”
“谁啊，帅逼啊，——怎么还跑观里去了？”梁续听的疑惑，嘟囔道：“不是佛教么？”
“嘘！”
吴越又伸手用力的在梁续眼前向下摆了两下，而后用力把手机贴在耳朵上面。
“什么观
原斌将手指间的烟拿下来，凝视着窗外的夜色，太阳已经呆够了时辰，将最后的光打在几栋高高的楼上，似描了一条红边儿。往下看的话，一片一片逐渐亮起灯光的低矮楼房，穿插着堵在路上的车子，摇摇晃晃。
自从来了这里之后，总感觉周围漂浮着一种味道，那是便利超市的味道，似在地上流淌着脏水的地方，用微波炉加热了汉堡。各种香味剂和添加剂隐隐的藏匿于来来往往的人之中，饥饿感和属于夜晚的低压也轮番袭来。
他暗暗苦笑，为了避免多余的相遇，他跑了这么远。
没想到才刚刚立稳脚跟，他们便又来了。
“回龙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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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pictetus（101）
“去你M的吧！”
Sunny用力抬起腿，向着吴越刚站起来的身子揣过去。吴越下意识的弯腰，用两手环住了那只脚，却也只是把那红底儿的高跟鞋搂下来了一只。
这举动让Sunny更加恼火了，她去路边抓起绿化带里被雨水打透的土块儿，一瘸一拐的冲着吴越扔出去。
“去你码的！去你码的！”
丝袜和声带都裂了个痛快，她扑倒在吴越身上，箍住吴越的脖子，紧紧盯着他有意侧开的头颅。
“我死也要拉你做垫背的！”
咒骂声和吴越无助的□□，掺杂在沉闷的雨声之中，顺着车门打开的缝隙，钻进了梁续的耳朵里。
他感觉到不安，强烈的，让人脊背冒汗脖颈发凉的不安。
他甚至想赶紧把车开走，让这两个人在一片混沌中自生自灭。
这又能有什么办法呢，他明白此刻即便下了车和吴越跪在一起，这疯狂的女人也不会原谅他们。她能从那些人手里逃脱，只怕要想和他们二人把命判了，也不会太难。
可难道就这样看着吴越被慢慢掐死么？天人交战，他脑袋飞速的思考着。
“够了！”
梁续怒喝一声，狠狠的将车门甩手带上，迈着“正义凛然”的步伐冲到二人扭打之处，一把钳住Sunny的手腕。
“够了！”他将Sunny拽了起来，用力的向身后甩去，将身子挡在两个人中间。
Sunny的眼神里依旧是积攒了许久的愤怒，可不等她再扑过来，梁续指着地上的吴越，扭头看向她：
“我让他叫的人！”
一高一低两张脸上皆是错愕，还是Sunny反应快些，弓着身子凝视着梁续的双眼，扯着嗓子咆哮：
“为什么——”
“因为——你！”梁续使出平生之力，断喝一声，将Sunny的哀怨堵回了嗓子眼里，只剩下茫然的困惑。
“我这都是——为——了！你！好！”
梁续抻红了脖子，手指在空中用力的向下点着，每个字都加重了一番。
连吴越都懵了，用胳膊肘将身子撑起来半截，呆呆看着梁续的表演。
Sunny的动作停住了，梁续心中微微踏实了一些。
“来！我问你！”他指着Sunny的脸，“我问你，打你来！你跟我说过一句实话么！我认识你多久！你是我亲戚是我朋友！我都不知道你怎么回事儿！我为什么要管你！”
Sunny似乎真的顺着这话思考起来，梁续说到这，自己也愣了，是啊，为什么要管。但他知道他不能停，必须先把一套胡搅蛮缠打完，再寻找其中的破绽。
梁续赶紧将脸上的痛苦加重，声音压低：
“因为，我——我信任你——可是！”梁续痛心疾首的点着头，身子不自觉在Sunny和吴越中间扭动起来。
“但是！你——”他努力的编着:“你信任我了么！你出了这样的事儿，你和我说了么？”
果然，Sunny的眼神中多了一丝愧疚。
“像你这种事情，我天天都在办——”他将双手摊开，学着吴越的样子在空气中甩了甩，“——谁不冤枉？谁没有委屈？谁他妈容易了？命里给你啥你就接着！命里没有啥你就他妈忍着！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么？”
梁续发现自己现学现卖的话越来越没有逻辑，避开视线，脑中的线团飞快的旋转着：
“我管你你就要和我说实话！你要是不信我，那你就跟他们走就是了，墨迹什么啊！我叫他们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世界上还有王法！”
只能现学现卖了。
“王法就是！专门的部门！专门的人！去处理专门的事儿！而不是你——这样闷头跑来北京，找人帮忙还骗来骗去的！”
只能咬住“没说实话”这一点儿下功夫了，眼见气势上已经压住了Sunny，梁续心中暗暗踏实了许多。可他又没有吴越的口才，说到这么多，已是强弩之末。只好扭头看向吴越，挤了挤眼睛。可吴越也是瞠目结舌，完全没跟上自己的思路。
梁续努力回忆着刚才吴越的一套连击，没办法，只能想起啥背啥了。
“你知道——”他自知有些生硬，只得做出深沉的痛苦：
“——什么是公平么？”
“啊？”Sunny有点儿没明白这突如其来的新概念。
梁续说到一半儿也卡壳了，突然回忆起这道“名次解释”，吴越貌似没说过答案。
三个人陷入了尴尬的沉默，梁续凝重的表情还在脸上，心知话不能停。
“我——也——不知道，”他眼望着雨中阴云密布的天。
“但——我知道——什么是——不公平！”
“我天天有那么多大事儿要忙——你轻飘飘的一来，我就要不管不顾的帮你，这公平么？这不公平。小吴——”他用手指向地上已经快和土地黏在一起的吴越：
“小吴他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为了保护我的安危，被你这么一顿打，这公平么？这不公平！全天下那么些苦命人，就你能来北京找到我，这他妈公平么？这不公平！别人都有脸说公平，就你不配讲这‘公平’二字——”
“我没有——”Sunny急急的解释道。
“闭嘴！”梁续狠狠的跺脚，“闭嘴！闭嘴！闭嘴！”他用手狠狠的指在Sunny鼻尖上：
“你怎么还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我他妈可不是发贱！”梁续用力的吼着，连同这几天的阴霾一起吼了出来：
“我他妈可不是发贱！我他妈自己日子过得挺好的！帮你这两天儿天天夜里睡不好！折腾的腰酸腿疼的！我可没指望你能——回报我！我你他妈再多说一个字，我现在就走！你看我管不管你！”
Sunny缓缓低下了头，梁续猜的没错，这些话是够扎人的。
“哥，我错了，我跟你说实话，我其实——”
“晚了！”梁续打手一挥，扯的脖子都红了，“你看看你现在闹得这个样子，你说话我还能信么！还来看音乐会——你糊弄傻——子——呢！”
他刻意停顿了几秒，偷眼看着Sunny脸上的表情。
海藻般的长发里包裹的三角脸蛋上，牙齿咬紧，眼神低垂，已没了刚才剑拔弩张的怒意。
“我告诉你小姑娘，你那点儿事根本不算什么！我能让人来，就也能帮你弄他们！但你到今天为止这个做法，我太失望了！我觉得我们没什么可聊的了，再见！”
趁着Sunny还在自省的悔恨之中愣神，梁续“气愤”的紧走两步，一把将吴越给拽了起来。
吴越的嘴已经变成了“O”字形，任由雨水顺着上嘴唇滴落。
这一套倒打一耙的野球拳，是他见过梁续最棒的“抄作业”。
“可以啊。”吴越小声感叹道。
梁续保持着怒目威视的神色，低声挤出两个字：
“快走。”
吴越虽一身狼狈，但终归Sunny没多大力气，也没受伤，挣扎两下便站了起来。两个人转过脸，却见那个鬼魅般的身影，缓缓矮了下去。
Sunny的双膝跪倒在泥泞的地面上，胳膊撑住了，也还是不停的摇晃，肩膀下不知哪里磨出的血迹，滴滴哒哒的顺着手指稀释在斑驳的水洼中。
“哥——我错了。帮帮我，求你了。”
这矮小的躯干就这样挡在了他们与车门之间，梁续佯装的“正气凛然”瞬间又萎来下去。
而更让人后怕的是，在她身后防护林的遮挡外，一辆有些眼熟的白色金杯车正向此处风驰电掣而来。
“上，上车先。”梁续来不及再做什么掩饰，只能拽着吴越先上了车。
Sunny虽没明白梁续这脸怎么一阵儿一阵的，听到这指令，也赶忙从后排的车门里钻了上去。
不等他坐稳，梁续一脚油门把三个人都按倒在座椅上。轰鸣声里，那一抹与树林差不多的青翠，扎入了来时的幽暗之中。
待到重新进入城市，车厢内才逐渐有了喘息声。梁续刚想拍一拍吴越的肩头说声好险，转脸时却在后视镜里对上了Sunny的眼睛。
他这才反应过来，兴许是Sunny刚才的一跪，让自己慌了阵脚。倘若刚才拦住Sunny，不让她上车，可能此刻已经脱身了。
再看向吴越时，果然那张脸上也是一片铁青色。
没办法了，逼已经装了，这下是真的要帮她想想办法了。
“可是梁哥——”Sunny将身子往前探了探。
梁续下意识的想避开，又怕露馅，只能强撑着用鼻子回出一个：“嗯？”
“你怎么认识马富呢？”
梁续有点儿纳闷：“嗯？什么马富？”
“就是欠她块地的主儿，”吴越在一旁解释道，他研究着把车里空调的温度调到最大，用纸抽里的纸不停的擦拭着头发，“我们——上哪儿认识去？”
“就是今天早上来的人啊。”
吴越的肩膀瞬时一紧，此刻他才能理解Sunny早上时间的愤怒。
他早知道Sunny的事儿不会善了，没人能帮她解决，但完全没想到那个马富竟有这么大“势力”，手眼通天，而且就在这城市之中。
“呃——”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一时之间有点儿难堪。
梁续也是一惊，拧着眉毛望向吴越。
这一切吴越知道么？对于吴越，自己还能信任多少。
“小吴啊，”为了应付下去，梁续也只好继续编着瞎话：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说好吓唬吓唬就行了，你怎么还把本主给找来了？这多么危险？主要我也是啊——”他拧过脸，挤出个亲和的笑容：“向你展示展示实力，省的你老是不说实话。”
Sunny脸上又见了笑容，“梁哥，你真厉害。”她说完坐了回去，心里有底，窗外的城市都亲和了几分。
“给——”梁续将纸包甩到后面，“擦擦，别弄我车上。”
“诶，好的好的。”Sunny频频点头，似还是来时那个乖巧的样子。
“嗯？这啥？”她脚边触到那个塑料壳子的背包，好奇的低头看过去。
“猫！”
Sunny兴奋的将猫包从座椅下拎了出来，将二胖揽在了怀里。
“谁的猫啊？”
“我的我的，”梁续有些不好意思的答应一声，车里的气氛，终于又缓和了一份，“肯定不是他的啊，企——小吴最怕这些小动物了，对面儿有个狗都不敢过马路。”
“真的啊——”Sunny脸上涌出一丝笑意，摩挲起猫脑袋来，二胖被憋的久了，出来了也不认生，乖乖的缩在Sunny怀里面，用脖颈蹭着Sunny湿漉漉的肚子。
“它叫啥？”
梁续看着Sunny抱猫的动作，小心翼翼的，刚才那个要人命的疯婆娘又不知去了哪里，女人还真是多变。
“二胖，它叫二胖。”
Sunny高高的将二胖拎起来，向着前面好容易干爽些了的吴越晃悠：“二胖，挠他，挠他！”
“唉——别闹——嘶——”吴越吓得一机灵，身子快缩到车窗外面去。
路灯亮起，梁续看着逐渐暗下来的城市，没想到这一天竟又过去了，答应媳妇的“一会儿回来”又成了泡影，此刻还是不能脱身。
可该去哪儿呢，他茫然的将车子隐匿在晚高峰的滚滚洪流之中，也没有主意。
Sunny挠着二胖的下巴，慢慢向梁续讲起了自己的故事。
吴越已听了一遍，便趁机思考起眼前的出路：任由梁续这么糊弄下去，事情总有戳破的时候；或者找个地方把Sunny撂下，俩人开车一跑，也未尝不是个办法；或者让梁续清醒清醒，直接找个警察局开进去把人交了？他会同意么？
不知道为什么，刚才还赌咒着要自己命的女人，突然又让他有些可怜。可能是因为他知道那一头等待她的，真的是地狱。
没想到梁续刚听到鄂伦春，便转头打断了吴越的思路：
“那个——小吴啊，就你所，呃，就我们所知，有没有什么机构，是保护的了宗教人士的？”
“呵，宗教人士？”吴越心里都是蒙丹跳舞救香妃的画面，“都什么年代了，保个□□啊保。再说了，她信那玩意儿算正经宗教么？统战部都不带管的——”
“你啥都不懂！”Sunny没好气儿的裂了吴越一眼，争辩道，“老多人都知道了——我们那是，是，是对人好的。”
“交五险一金不交？”吴越冷哼一声，但也还是划拉手机找了起来。
“啧，小吴，”梁续拍了拍他肩头，“先解决问题嘛。”
矮几之上，三缕青烟缓缓的升腾，将占地不大的草席之内，多染了一分祥和。
蒲团旁的手机“嗡嗡”的震动起来，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未曾备注过的号码。
一根粗胖光滑的手指伸下来，轻轻按在红色的按钮之上，震动声停止，屏幕里回到了录音的界面。
“凡人看果，菩萨看因。我们的行动会产生何种结果，皆是由动机的好坏而定。寂天菩萨讲：‘这世上不管有什么样的喜悦，完全来自希望他人快乐，这世界上无论有什么样的苦痛，完全来自希望自己快乐’。居士若被贪念所扰，合不向内而观，看看自己的内心。当你鼓起勇气，向内窥探之时，最先被看到的一层，便是凡夫心。它会思考，会欲求，会暴怒，会沉溺于负面情绪之中。他受制于外在的影响与境遇，如风口的烛火，被风吹来吹去，无法稳定——”
手机再次不合时宜的震了起来，原斌低头看着，有些无奈，还是将手伸下去，挂断了电话。
“没事儿大师你先接吧，接完再说，不着急。”对面的妇人手踹在马甲里，用下巴点了点那纷扰的来源。
“没事，”原斌轻轻挂断，抬手将茶几上的建盏内倒上水，回忆了一下方才的气口，又缓缓说道。
“再往内看，才是我们的本性，也可以说呢，就是——心性。我常把心性比作天空，”他伸手向上比划了一下，满脸虔诚，“而凡夫心，则是天空中的云。阴云密布之时，抬头看，便看不到天了。其实天空始终都在，浩瀚无垠，可只有当你穿过云层才能相信。这是我们的心，也是佛陀的心，它深广而宁静，其中无一物应消除，也无一物应增添，只是自然的看着自己。要想察觉心性，便要吹散凡夫心。其实所有的得失，本身并不是困扰，它只是丢向我们心中湖面的一颗石子——”
“大师我明白你意思了，”女人顿悟般点点头，将建盏中的水一饮而尽，而后一拍手：
“还是得平仓。”
“嗯？”原斌微微抬眼看过去。
“你说的嘛，”女人低头掰着指头解释起来：“不消除，也不增添，那不就是平仓么？其实我也早料到了，我姑娘就说，妈你特别有悟性。我早就说那基金还是有风险，本来嘛，就跟当年炒股一样，从南京到北京，买的没有卖的精。就这个经济形势，保本儿才是最重要的……”
原斌保持着艰难的微笑，等她说完，站起身，走向后面的书架。
那上面放着一张确吉杰布的像，周围流动着彩色的光。
旁边的格子里摞着厚厚的一摞书，其中大多是索达吉堪布的“鸡汤式”书籍和绿色薄薄的“佛经故事”。
他拿了一本佛经故事出来，回到客厅坐下，递到女人手上。
“居士有所参悟，定能与佛结缘。”
“好嘞好嘞，”女人将手从兜里拿出来，接了过去，“多少钱啊？”
“十元。”
“师父你这儿有佛牌么，我听说特别灵——”
“没有。”
直到门被缓缓关上，原斌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低头沉思了半晌。他从架子上拿了一盒烟，平日里虽能忍住，但碰上难缠的恶心事，还是忍不住来一根。
点上烟来到窗前，痴愣愣的看了会儿，才想起刚才的电话。赶忙从兜里掏出手机，回拨过去。
“那三百台怎么了？”
“嘘嘘——”吴越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指了指自己手里的电话，“什么观？”
“谁啊，帅逼啊，——怎么还跑观里去了？”梁续听的疑惑，嘟囔道：“不是佛教么？”
“嘘！”
吴越又伸手用力的在梁续眼前向下摆了两下，而后用力把手机贴在耳朵上面。
“什么观
原斌将手指间的烟拿下来，凝视着窗外的夜色，太阳已经呆够了时辰，将最后的光打在几栋高高的楼上，似描了一条红边儿。往下看的话，一片一片逐渐亮起灯光的低矮楼房，穿插着堵在路上的车子，摇摇晃晃。
自从来了这里之后，总感觉周围漂浮着一种味道，那是便利超市的味道，似在地上流淌着脏水的地方，用微波炉加热了汉堡。各种香味剂和添加剂隐隐的藏匿于来来往往的人之中，饥饿感和属于夜晚的低压也轮番袭来。
他暗暗苦笑，为了避免多余的相遇，他跑了这么远。
没想到才刚刚立稳脚跟，他们便又来了。
“回龙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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