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什么东西
“我有个习惯，每天晚上睡觉前，总要在软件里看些搞笑的图片才能睡着，这习惯持续了有七八年。
最近总看见软件里很多段子，是关于抱怨熬夜和睡懒觉的。不禁在心中感慨，他们的身体保养的还真好，我都早已敌不过生物钟了。
看着看着，才发现，原来其他在看的人都比我要年轻，对于这些软件，是我已经超龄了。”
——梁续（2019）
“什么逼养的演出来着？”
吴越在窗边坐下，往下瞥了一眼，那个不起眼的白色矮楼就在脚下。
“什么马加还是马茄的，不知道，小女孩儿喜欢的东西吧。”
梁续无聊的转着面前咖啡杯旁的勺子。若不是Sunny的奇葩要求，他压根都不知道北京南头儿上还有这么小的演出场馆，开车到这儿俩小时，演出俩小时，只好在这咖啡厅里等她。
“梁老师出息啦，”吴越语带嘲讽。为了配合梁续的“大哥”身份，打从接上女孩儿，他便一口一个“梁老师”的叫着。好容易脱开身，必要在言语上找回便宜：
“真的啥演出都能搞到票？你说你要不考虑考虑当个黄牛——”
“屁，”梁续揉揉脑袋，苦笑一声：“上哪找去，网上买呗。”
“不是——”吴越有些疑惑，“至不至于啊，这么殷勤——我看你就是想打P，装什么装啊——”
梁续长长的叹了口气，看着窗外远处的楼宇陷入沉思。
“是不是嫌我碍事儿了？要不我躲了？这都送上门了——”
“啧——”梁续皱起眉头，“看不上，你瞅瞅，土了吧唧的。”
“那你招人家干嘛啊？”
“你不懂，”梁续挠了挠头，心中暗自叹息。
“切——”吴越拿起小勺向前戳着，“来了又看不上了？劳动人民的逼就不是逼了？不是大蜜下不去家伙啊？”
“一边儿呆着去吧，要整你整，”梁续白了他一眼，又有些狐疑起来：“嘶——不过你说这看穿着打扮儿，还真不像是干正经事儿的哈。”
“呵——”吴越见梁续不上套，干脆把脑袋沉在胳膊上，泛起懒来，“还说是个学生妹呢，这哪点儿像个学生了——”
梁续努力回忆着，“呃——我记得当初就是个中学生啊。”
吴越鼻子一哼，“当初？当初我还是学生呢，是不是记错人了啊？诶，续哥，风流债不少啊，啧啧，就你这种人也能进国企——”
梁续听了老大不乐意，“诶，对，就我这种人就能进去，可见你们里面儿的这都是些神马东西。”
吴越没想到梁续还能杀个回马枪，表情夸张的纠正道：“别闹啊，咱是正经考出来的，可不是一回事儿。换到清朝啊，你这就叫捐班儿，我是科班儿。别不服，不服你去考考试试，给你八辈子你也考——”
“企鹅，”梁续打断他的自视清高，将杯子端了起来，语重心长的说：
“什么岁数了，还相信学习改变命运呢？”
吴越讪笑半声，慢慢的将后背贴回到沙发上。
“哎呦——厉害了，那你别让我帮你装逼啊，一口一个小吴，这给你嘚瑟的。”
梁续有些不好意思，这场游戏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有点儿牺牲精神啊小同志。不过也真是哈，要我说这女的也真神经病——能跑来北京，两百块钱的演出还得别人给想办法。”
“那未必，”吴越喝了口拿铁上的浮沫，“没准儿人家来这儿没花钱。”
“没花钱怎么来？”
“我来这儿就不花钱，”吴越嘿嘿一乐。
梁续懒得和他臭贫，问起了吴越的正事儿：“待几天啊？”
“看看吧，啧，”吴越撇撇嘴，“看情况，应该两三天就成。”
梁续闲的无聊，干脆追问下去：“真有烟台来找事儿的啊，谁啊？”
“群众内部有坏人啊——”吴越长叹一声，“对了，说起来这事儿，你可能也知道。”
这事儿梁续还真有过耳闻，前两年也在烟台闹得满城风雨。
在梁续他们上学的年代，随着韦方俊的那些“先锋军”们一个个从县里涌入到这所学校里，二中的成绩和名声如日中天。
名气大了，学生们便都找来了，可原本的几栋楼数量有限，多了装不下，于是校领导便打起了建分校的主意。
可建一个学校要等好久，二中正是突飞猛进的时候，自然不愿多耗时耗力。隔壁区里本有一所民办学校，叫做菁华中学，被一中二中这些重点们挤兑的经营不善。
二中便瞅准了这个机会来了个合作办学，鸠占鹊巢，把“菁华”的牌子换成了自己的“二中南校”。
名头有了，可若是换汤不换药的话还是糊弄不了人的，所以像挑学生一样，从周围的几个县高薪聘了一堆好老师，老师们想随着二中的名声水涨船高，自然是挖一个来一个。
有了好老师，“南校”立刻火爆起来，甚至一度有着“师资超本校”的说法，挤不进本校的烟台学生，多半都选择了远一些的那里。
可惜好景不长，2015年前后，第一批招上来的老师退休，领钱时退休金少的可怜，这才察觉端倪。
原来这南校还真是只有个名字，合同钻了空子，老师们的人事关系还在那所不复存在的“菁华中学”里。
事业单位成了民办中学，老师们自然疯了。再去找校长，当年拉他们来的王校长也退了休，这烂摊子新官儿自是不管的。
发现被骗，老师们赶忙作鸟兽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可当年来的时候都是蹦着高甩手就来的，因此多半儿和原来的学校结了仇，回也回不去。
几个刺头儿便挑起了事情，写联名信说要告到中央。
事情被市里压了好多年，本以为这两年没人再闹算踏实了，却没想到这十一大庆之前。两个当年蹿腾老师，没打招呼便来了北京。
“啧啧啧，”梁续听了摇头晃脑，“那话咋说的来着，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你们啊，不想着解决问题，就知道堵人嘴。”
“谁都想给他们解决，这不是解决不了么，”吴越早猜到梁续又是这路话，只好避开眼神，盯着窗外远处的巨大城市，“你嘴上说的轻巧，牛逼你解决啊？梁老师啊，光装的像那么回事儿没有用，你得明白，这屁股啊，决定脑袋——”
“又来了又来了，”梁续一脸鄙夷，“你们就这样，说你们冰箱不好使，你就得让我制个冷看看。”
“哪儿学这么些歪理邪说，”吴越撇嘴一笑，“唉，嫌这个嫌那个的，过两天你这不也得进来？你过了这坎儿就知道了，凡是要往好了去理解，啥事儿都像你这态度，活不到四十就把自己气死了。”
“你拉倒吧，我去哪儿都一样，”话虽如此，梁续语气还是软了半截。
“说正经的，啥时候入职来着？”
“就差个无犯罪证明了，”梁续向后躺倒在沙发上，“正办着呢，只要这几天没惹什么事儿，就算是成了。”
“呦——”吴越将头压低了探过来，“那梁老师这两天可是得素点儿啊，小粉灯可别去了，这要被抓了可是误终身啊。”
“滚滚滚滚——”梁续假正经一般的摇晃着脑袋，“媳妇大着肚子我都挺过来了，没兴趣我跟你说。”
“呵，讲情操了啊续哥，不是回龙观小王子了？”
“切，守身如玉我告诉你。”
“真的假的——”吴越把嘴撇的老远，“你把你QQ打开，我看你那些店儿删干净没有？大老远的也不说招待招待我？”
“不行喽，你续哥现在可不干那事儿喽。”
“这给你装的——诶？是不是——那个，”吴越向下指指，“是她么？”
梁续还在沉浸在“守身如玉”的自我要求中自我感动，半晌才回过神，连忙顺着他的手也向下看去。
一个穿着艳俗的渺小身影，从剧场侧面的小门里溜了出来，只身往后面仓库似的建筑里跑去。
小明今天很开心。
小明今天很开心，因为昨天那一篇无情批判爸爸看女主播视频的作文，被语文老师表扬了。
语文老师让他当着全班同学念一遍，夸奖他文字流畅，角度犀利。角度犀利这个词是他这个四年级小学生不大能理解的，之前只听说有个犀利哥，貌似也不是什么好词。
但他不在乎，因为当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时就知道，自己的人生不一样了。
那是一缕炙热的目光，从左前方第二排的组织委员，扎着马尾辫，一笑俩酒窝的女孩，四十五度的射向他。小明抬头的时候看到了，女孩又怯怯的转了回去。
小明心里明白，自己要做一个文人了，要做语文老师口中的文学家，作家，要做鲁迅先生一样的人。
哦对了，好像鲁迅先生也被人说是言辞犀利，不知道和自己是不是差不多。
如果自己是鲁迅先生，那女孩又是谁呢，小明不知道。
但他一整个下午脸都红红的。他感到坐下之后，鼻子和额后有些发热，有的男生来借小明的作文本看，小明有点儿舍不得给。因为他怕女孩想看的时候，他拿不出来。还好，第三节课下课的时候，女孩果真来借了，她手肘撑在小明的课桌上，马尾辫从脸颊侧面垂了下来，柔软光滑的像流动的金属。
女孩的脸贴的他很近，小明脸上炙热的皮肤似乎能感受到女孩清凉的呼吸。他晓得自己现在应该脸很红，但是一定要憋住，要假装无所谓的样子。因为书里的鲁迅先生照片，看表情可是很严肃的，男子汉了要沉稳。
那晚回去之后，小明九点多都没睡着觉，他开始畅想自己光辉的一生。将来同大文学家们坐在一起抽烟，说不定人家会问他，怎么走上写作这条道路的。到时候他就把站在身后的组织委员拉出来，说如果不是这个女人，自己不会有今天。
可是女孩三十岁时应该是什么样子呢，他也想不出来。想到婚后的生活，一些邪恶的想法飘飘荡荡的涌了出来，他告诉自己赶紧停下，努力辗转睡去。
小明今天很开心。
因为作文得到了表扬，妈妈决定带他去看演出。不知道为啥爸爸没来，昨天回来的时候爸爸脸就红红的，有几道像被抓了似的手印，坐在那也不说话。
虽然不知道为啥爸爸不高兴，但小明知道自己一定会原谅爸爸的，毕竟作为一个文学家，家庭要幸福。幸福的家庭才会每年去市里的照相馆照全家福，几年之后里面会有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孩，再几年之后她怀里会多个婴儿。
取票的时候妈妈和服务员吵了起来，服务员小姐姐画着浓浓的妆，眉毛像是粗粗的一根笔。妈妈跟她反复的争论着，嗓门越来越大，并不温柔，或者说，没那么儒雅。
争论的主题是关于自己的身高问题，前几天在家里画墙的时候，妈妈还夸他长高了，但此刻妈妈却反复强调说小明没有一米四。
几句之后，妈妈喊小明：
“嘛呢，去站站啊！”
小明愣了愣，缓步向一边画着身高的长颈鹿走了过去，每走一步，腿都稍微再弯曲一点儿。黄色的卡通长颈鹿旁边写着五颜六色的“小朋友，比我高就要买票了哦”。
他突然觉得妈妈有点儿丢人，自己也挺丢人的，毕竟将来自己是要做文学家的，此刻的行为会不会被人拍下来，将来当做笑柄。
“著名文学家李明明小时候企图逃票，被人当场抓住”。
他有点儿想骂些什么，就像班里那些坏孩子平常说话那样，还好，在走到长颈鹿之前，妈妈冲里面喊了一句；
“买就买！”
入场之后，很长时间小明脸上都火辣辣的，但周围一暗下来，心情便平复许多。舞台上拉着厚厚的板子，里面似乎有各种乐器调试的声音，檐幕上面的电子屏里面，有一行红色的字：
“美声画家，仙童马茄（冰冰前男友）巡回演唱会”
“妈我要——”小明说到一半有些不好意思，在这么正经的场合要注意语言。
“我要上厕所。”
“进门前咋不说呢。”妈妈四下环顾一圈，好容易溜到前面的座位，生怕再被人抢了。
“自己找得着吧？”
总算是身心舒畅了，小明提好裤子，连着推开两扇门，竟走入一片露天的场地之中。
这里太过于奇幻，以至于他很怀疑自己闯入了某座不知名的动物园：
两匹高头的黑马拴在木桩子边，不时低头打着响鼻；绣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笼子里，一直猴子用比他还好奇的眼神盯着他。再隔壁的笼子里关着另一只猴子，只不过是黑色的，个头大一点儿，有着红蓝相间的脸，也在来回踱着步。
走过第三个笼子，远处是一排矮矮的白房子，上面有一排方形的窗户。一个女人此刻正撅着屁股趴在窗边，弯腰向内窥探着。
小明正欲上前也看看热闹，突见白房子尽头，那一扇白色的塑料门开了。一个穿着高筒橡胶靴子的叔叔拿着个脏桶，吃力的歪着肩膀从里面走出来。
窗边的女人似乎对其有所忌惮，慌张的向小明的方向蹿了过来。
小明赶忙闪身躲到了墙角处，紧张的快不能呼吸。直到再听不见什么声音了，才谨慎的探头向那边张望。
这一看不要紧，女人竟还在那边。只是这次她已站在了白色小门的面前，小心翼翼的转动着把手，眼神不时扫向四周。视线从小明头顶划过，又划走了，而后才用力的一推，走进了门里。
再明显不过了，这女人干的绝非好事。那一刻小明只吓得手脚冰凉，他不知道女人是谁，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待在这里。在努力平复下气息后，他还是缓缓的将头探了出去。
接下来的一幕更加令他困惑了，一个穿着时髦，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也小心翼翼的走到了那扇门之前，环顾两眼，推门走了进去。
正义感啊，这该死的正义感。
小明想起语文老师的话，和组织委员雪白的球鞋，无数个鲁迅先生在他脑海中闪过。
倘若自己的人生终将发光发热，毫无疑问，时候到了。
他抚平了胸口的气息，用手胡乱摩挲了两把眉边和下巴的汗，贴着白墙，弯腰藏进窗户的盲区里。垫着脚快步挪到了那扇门前，侧着身子伸手缓缓将门推开一条缝。
里面黑漆漆的，似有被刻意压低了的说话声，他咬紧牙，一侧身转了进去。
首先被感知到的是一股呛人的，已经有些发酵的尿骚气。待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中的光线之后，小明发现这里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边是一个个一米多高的，三四米见方水泥格子，大多空空的，几个上了栅栏。
空间中有些隐隐的水声回荡，还有远处，时隐时现的呜咽声。地面上的水泥砌的不是很平整，小明踮着脚看向一个又一个的格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尽头那隐隐约约的呜咽声，还在不停诱惑着他的好奇。
他缓缓挪动着脚步，直到甬道的尽头。
阴暗中，是一团扭动着的巨型躯体。定睛仔细看来，竟是一只小熊，它毫无规律的拧动着身子，似要摆脱什么。
先进来的女人将手死死的抠在它脖子上，另一只手不知在摸索着什么。而后面进来的男人则像是“千斤坠儿”的架势，用两只手死死抱住小熊的腿，嘴里含糊不清的传来咬牙使劲的动静，他貌似不便宜的牛仔裤，直接坐进了地上黑乎乎的液体之中。
那时隐时现呜咽声正是出自这里，一半出自熊崽子，更多的则是由那男人的嘴里传出。
女人似乎更机警一些，发现不对，猛的抬起头，看见了小明。两双眼睛对视着，手里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
男人嘴里不停的发出快没劲儿了的吆喝：
“我——挺不——住了！”
他似乎感到上面的动作停了，抬头茫然一望，转而顺着女孩眼神的方向看过去。
“你咋—没——关门？”女孩目不转睛的盯着小明，嘴里喃喃的说道。
男人的动作也僵住了，两腿也不再使力气，呼吸声戛然而止。他茫然的自言自语：
“我没，关，门——啊——不是，不是，小朋友！小心！出去——出去啊——”
男人松开箍着熊腿的手，撑着地轱辘了起来。女人失去了男人的帮助，趴在小熊背上，低头死死的向下压着，一边伸手胡虏着小熊脖颈上隆起的毛发，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了熊腿上的毛，但还是几次差点儿被颠下来。
“你们干什么！”小明深知两个人的勾当已经败露，邪不压正，他正色斥责道。
这一招果然奏效，男人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缓缓抬起颤抖的手，踟蹰着向小明走过来，声音抖的厉害；
“小，小朋友，你误会了，你听我说，”他努力将手够向小明。
“你别，别嚷，叔叔走错了——”
咣当一声，女人彻底从熊背上翻落下来，男人赶忙回头，低头又骂了句“操”。
小明发现时机，转头就跑。男人竟然丝毫没顾忌后面女人的安危，快步向小明追来。小明心慌急了，边跑边把胸前的红领巾用力扯下，向后丢了出去，黑暗中传来了男人惊恐地咒骂声：
“卧槽，什么东西？”
快到门前时，背后的声音却突然消失了。
来不及想太多，小明呼的拉开门，阳光射进了这该死的甬道。
他站在门口，呼哧呼哧的急急喘了两口气，随即一声破音儿了的吼叫响彻在整个剧场内外，压过了剧场里词不达意的歌声。
“妈嘛——有人偷狗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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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看着，才发现，原来其他在看的人都比我要年轻，对于这些软件，是我已经超龄了。”
——梁续（2019）
“什么逼养的演出来着？”
吴越在窗边坐下，往下瞥了一眼，那个不起眼的白色矮楼就在脚下。
“什么马加还是马茄的，不知道，小女孩儿喜欢的东西吧。”
梁续无聊的转着面前咖啡杯旁的勺子。若不是Sunny的奇葩要求，他压根都不知道北京南头儿上还有这么小的演出场馆，开车到这儿俩小时，演出俩小时，只好在这咖啡厅里等她。
“梁老师出息啦，”吴越语带嘲讽。为了配合梁续的“大哥”身份，打从接上女孩儿，他便一口一个“梁老师”的叫着。好容易脱开身，必要在言语上找回便宜：
“真的啥演出都能搞到票？你说你要不考虑考虑当个黄牛——”
“屁，”梁续揉揉脑袋，苦笑一声：“上哪找去，网上买呗。”
“不是——”吴越有些疑惑，“至不至于啊，这么殷勤——我看你就是想打P，装什么装啊——”
梁续长长的叹了口气，看着窗外远处的楼宇陷入沉思。
“是不是嫌我碍事儿了？要不我躲了？这都送上门了——”
“啧——”梁续皱起眉头，“看不上，你瞅瞅，土了吧唧的。”
“那你招人家干嘛啊？”
“你不懂，”梁续挠了挠头，心中暗自叹息。
“切——”吴越拿起小勺向前戳着，“来了又看不上了？劳动人民的逼就不是逼了？不是大蜜下不去家伙啊？”
“一边儿呆着去吧，要整你整，”梁续白了他一眼，又有些狐疑起来：“嘶——不过你说这看穿着打扮儿，还真不像是干正经事儿的哈。”
“呵——”吴越见梁续不上套，干脆把脑袋沉在胳膊上，泛起懒来，“还说是个学生妹呢，这哪点儿像个学生了——”
梁续努力回忆着，“呃——我记得当初就是个中学生啊。”
吴越鼻子一哼，“当初？当初我还是学生呢，是不是记错人了啊？诶，续哥，风流债不少啊，啧啧，就你这种人也能进国企——”
梁续听了老大不乐意，“诶，对，就我这种人就能进去，可见你们里面儿的这都是些神马东西。”
吴越没想到梁续还能杀个回马枪，表情夸张的纠正道：“别闹啊，咱是正经考出来的，可不是一回事儿。换到清朝啊，你这就叫捐班儿，我是科班儿。别不服，不服你去考考试试，给你八辈子你也考——”
“企鹅，”梁续打断他的自视清高，将杯子端了起来，语重心长的说：
“什么岁数了，还相信学习改变命运呢？”
吴越讪笑半声，慢慢的将后背贴回到沙发上。
“哎呦——厉害了，那你别让我帮你装逼啊，一口一个小吴，这给你嘚瑟的。”
梁续有些不好意思，这场游戏不知道还能持续多久：“有点儿牺牲精神啊小同志。不过也真是哈，要我说这女的也真神经病——能跑来北京，两百块钱的演出还得别人给想办法。”
“那未必，”吴越喝了口拿铁上的浮沫，“没准儿人家来这儿没花钱。”
“没花钱怎么来？”
“我来这儿就不花钱，”吴越嘿嘿一乐。
梁续懒得和他臭贫，问起了吴越的正事儿：“待几天啊？”
“看看吧，啧，”吴越撇撇嘴，“看情况，应该两三天就成。”
梁续闲的无聊，干脆追问下去：“真有烟台来找事儿的啊，谁啊？”
“群众内部有坏人啊——”吴越长叹一声，“对了，说起来这事儿，你可能也知道。”
这事儿梁续还真有过耳闻，前两年也在烟台闹得满城风雨。
在梁续他们上学的年代，随着韦方俊的那些“先锋军”们一个个从县里涌入到这所学校里，二中的成绩和名声如日中天。
名气大了，学生们便都找来了，可原本的几栋楼数量有限，多了装不下，于是校领导便打起了建分校的主意。
可建一个学校要等好久，二中正是突飞猛进的时候，自然不愿多耗时耗力。隔壁区里本有一所民办学校，叫做菁华中学，被一中二中这些重点们挤兑的经营不善。
二中便瞅准了这个机会来了个合作办学，鸠占鹊巢，把“菁华”的牌子换成了自己的“二中南校”。
名头有了，可若是换汤不换药的话还是糊弄不了人的，所以像挑学生一样，从周围的几个县高薪聘了一堆好老师，老师们想随着二中的名声水涨船高，自然是挖一个来一个。
有了好老师，“南校”立刻火爆起来，甚至一度有着“师资超本校”的说法，挤不进本校的烟台学生，多半都选择了远一些的那里。
可惜好景不长，2015年前后，第一批招上来的老师退休，领钱时退休金少的可怜，这才察觉端倪。
原来这南校还真是只有个名字，合同钻了空子，老师们的人事关系还在那所不复存在的“菁华中学”里。
事业单位成了民办中学，老师们自然疯了。再去找校长，当年拉他们来的王校长也退了休，这烂摊子新官儿自是不管的。
发现被骗，老师们赶忙作鸟兽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可当年来的时候都是蹦着高甩手就来的，因此多半儿和原来的学校结了仇，回也回不去。
几个刺头儿便挑起了事情，写联名信说要告到中央。
事情被市里压了好多年，本以为这两年没人再闹算踏实了，却没想到这十一大庆之前。两个当年蹿腾老师，没打招呼便来了北京。
“啧啧啧，”梁续听了摇头晃脑，“那话咋说的来着，水可载舟——亦可覆舟，你们啊，不想着解决问题，就知道堵人嘴。”
“谁都想给他们解决，这不是解决不了么，”吴越早猜到梁续又是这路话，只好避开眼神，盯着窗外远处的巨大城市，“你嘴上说的轻巧，牛逼你解决啊？梁老师啊，光装的像那么回事儿没有用，你得明白，这屁股啊，决定脑袋——”
“又来了又来了，”梁续一脸鄙夷，“你们就这样，说你们冰箱不好使，你就得让我制个冷看看。”
“哪儿学这么些歪理邪说，”吴越撇嘴一笑，“唉，嫌这个嫌那个的，过两天你这不也得进来？你过了这坎儿就知道了，凡是要往好了去理解，啥事儿都像你这态度，活不到四十就把自己气死了。”
“你拉倒吧，我去哪儿都一样，”话虽如此，梁续语气还是软了半截。
“说正经的，啥时候入职来着？”
“就差个无犯罪证明了，”梁续向后躺倒在沙发上，“正办着呢，只要这几天没惹什么事儿，就算是成了。”
“呦——”吴越将头压低了探过来，“那梁老师这两天可是得素点儿啊，小粉灯可别去了，这要被抓了可是误终身啊。”
“滚滚滚滚——”梁续假正经一般的摇晃着脑袋，“媳妇大着肚子我都挺过来了，没兴趣我跟你说。”
“呵，讲情操了啊续哥，不是回龙观小王子了？”
“切，守身如玉我告诉你。”
“真的假的——”吴越把嘴撇的老远，“你把你QQ打开，我看你那些店儿删干净没有？大老远的也不说招待招待我？”
“不行喽，你续哥现在可不干那事儿喽。”
“这给你装的——诶？是不是——那个，”吴越向下指指，“是她么？”
梁续还在沉浸在“守身如玉”的自我要求中自我感动，半晌才回过神，连忙顺着他的手也向下看去。
一个穿着艳俗的渺小身影，从剧场侧面的小门里溜了出来，只身往后面仓库似的建筑里跑去。
小明今天很开心。
小明今天很开心，因为昨天那一篇无情批判爸爸看女主播视频的作文，被语文老师表扬了。
语文老师让他当着全班同学念一遍，夸奖他文字流畅，角度犀利。角度犀利这个词是他这个四年级小学生不大能理解的，之前只听说有个犀利哥，貌似也不是什么好词。
但他不在乎，因为当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时就知道，自己的人生不一样了。
那是一缕炙热的目光，从左前方第二排的组织委员，扎着马尾辫，一笑俩酒窝的女孩，四十五度的射向他。小明抬头的时候看到了，女孩又怯怯的转了回去。
小明心里明白，自己要做一个文人了，要做语文老师口中的文学家，作家，要做鲁迅先生一样的人。
哦对了，好像鲁迅先生也被人说是言辞犀利，不知道和自己是不是差不多。
如果自己是鲁迅先生，那女孩又是谁呢，小明不知道。
但他一整个下午脸都红红的。他感到坐下之后，鼻子和额后有些发热，有的男生来借小明的作文本看，小明有点儿舍不得给。因为他怕女孩想看的时候，他拿不出来。还好，第三节课下课的时候，女孩果真来借了，她手肘撑在小明的课桌上，马尾辫从脸颊侧面垂了下来，柔软光滑的像流动的金属。
女孩的脸贴的他很近，小明脸上炙热的皮肤似乎能感受到女孩清凉的呼吸。他晓得自己现在应该脸很红，但是一定要憋住，要假装无所谓的样子。因为书里的鲁迅先生照片，看表情可是很严肃的，男子汉了要沉稳。
那晚回去之后，小明九点多都没睡着觉，他开始畅想自己光辉的一生。将来同大文学家们坐在一起抽烟，说不定人家会问他，怎么走上写作这条道路的。到时候他就把站在身后的组织委员拉出来，说如果不是这个女人，自己不会有今天。
可是女孩三十岁时应该是什么样子呢，他也想不出来。想到婚后的生活，一些邪恶的想法飘飘荡荡的涌了出来，他告诉自己赶紧停下，努力辗转睡去。
小明今天很开心。
因为作文得到了表扬，妈妈决定带他去看演出。不知道为啥爸爸没来，昨天回来的时候爸爸脸就红红的，有几道像被抓了似的手印，坐在那也不说话。
虽然不知道为啥爸爸不高兴，但小明知道自己一定会原谅爸爸的，毕竟作为一个文学家，家庭要幸福。幸福的家庭才会每年去市里的照相馆照全家福，几年之后里面会有一个扎着双马尾的女孩，再几年之后她怀里会多个婴儿。
取票的时候妈妈和服务员吵了起来，服务员小姐姐画着浓浓的妆，眉毛像是粗粗的一根笔。妈妈跟她反复的争论着，嗓门越来越大，并不温柔，或者说，没那么儒雅。
争论的主题是关于自己的身高问题，前几天在家里画墙的时候，妈妈还夸他长高了，但此刻妈妈却反复强调说小明没有一米四。
几句之后，妈妈喊小明：
“嘛呢，去站站啊！”
小明愣了愣，缓步向一边画着身高的长颈鹿走了过去，每走一步，腿都稍微再弯曲一点儿。黄色的卡通长颈鹿旁边写着五颜六色的“小朋友，比我高就要买票了哦”。
他突然觉得妈妈有点儿丢人，自己也挺丢人的，毕竟将来自己是要做文学家的，此刻的行为会不会被人拍下来，将来当做笑柄。
“著名文学家李明明小时候企图逃票，被人当场抓住”。
他有点儿想骂些什么，就像班里那些坏孩子平常说话那样，还好，在走到长颈鹿之前，妈妈冲里面喊了一句；
“买就买！”
入场之后，很长时间小明脸上都火辣辣的，但周围一暗下来，心情便平复许多。舞台上拉着厚厚的板子，里面似乎有各种乐器调试的声音，檐幕上面的电子屏里面，有一行红色的字：
“美声画家，仙童马茄（冰冰前男友）巡回演唱会”
“妈我要——”小明说到一半有些不好意思，在这么正经的场合要注意语言。
“我要上厕所。”
“进门前咋不说呢。”妈妈四下环顾一圈，好容易溜到前面的座位，生怕再被人抢了。
“自己找得着吧？”
总算是身心舒畅了，小明提好裤子，连着推开两扇门，竟走入一片露天的场地之中。
这里太过于奇幻，以至于他很怀疑自己闯入了某座不知名的动物园：
两匹高头的黑马拴在木桩子边，不时低头打着响鼻；绣的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笼子里，一直猴子用比他还好奇的眼神盯着他。再隔壁的笼子里关着另一只猴子，只不过是黑色的，个头大一点儿，有着红蓝相间的脸，也在来回踱着步。
走过第三个笼子，远处是一排矮矮的白房子，上面有一排方形的窗户。一个女人此刻正撅着屁股趴在窗边，弯腰向内窥探着。
小明正欲上前也看看热闹，突见白房子尽头，那一扇白色的塑料门开了。一个穿着高筒橡胶靴子的叔叔拿着个脏桶，吃力的歪着肩膀从里面走出来。
窗边的女人似乎对其有所忌惮，慌张的向小明的方向蹿了过来。
小明赶忙闪身躲到了墙角处，紧张的快不能呼吸。直到再听不见什么声音了，才谨慎的探头向那边张望。
这一看不要紧，女人竟还在那边。只是这次她已站在了白色小门的面前，小心翼翼的转动着把手，眼神不时扫向四周。视线从小明头顶划过，又划走了，而后才用力的一推，走进了门里。
再明显不过了，这女人干的绝非好事。那一刻小明只吓得手脚冰凉，他不知道女人是谁，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待在这里。在努力平复下气息后，他还是缓缓的将头探了出去。
接下来的一幕更加令他困惑了，一个穿着时髦，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也小心翼翼的走到了那扇门之前，环顾两眼，推门走了进去。
正义感啊，这该死的正义感。
小明想起语文老师的话，和组织委员雪白的球鞋，无数个鲁迅先生在他脑海中闪过。
倘若自己的人生终将发光发热，毫无疑问，时候到了。
他抚平了胸口的气息，用手胡乱摩挲了两把眉边和下巴的汗，贴着白墙，弯腰藏进窗户的盲区里。垫着脚快步挪到了那扇门前，侧着身子伸手缓缓将门推开一条缝。
里面黑漆漆的，似有被刻意压低了的说话声，他咬紧牙，一侧身转了进去。
首先被感知到的是一股呛人的，已经有些发酵的尿骚气。待眼睛逐渐适应黑暗中的光线之后，小明发现这里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两边是一个个一米多高的，三四米见方水泥格子，大多空空的，几个上了栅栏。
空间中有些隐隐的水声回荡，还有远处，时隐时现的呜咽声。地面上的水泥砌的不是很平整，小明踮着脚看向一个又一个的格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尽头那隐隐约约的呜咽声，还在不停诱惑着他的好奇。
他缓缓挪动着脚步，直到甬道的尽头。
阴暗中，是一团扭动着的巨型躯体。定睛仔细看来，竟是一只小熊，它毫无规律的拧动着身子，似要摆脱什么。
先进来的女人将手死死的抠在它脖子上，另一只手不知在摸索着什么。而后面进来的男人则像是“千斤坠儿”的架势，用两只手死死抱住小熊的腿，嘴里含糊不清的传来咬牙使劲的动静，他貌似不便宜的牛仔裤，直接坐进了地上黑乎乎的液体之中。
那时隐时现呜咽声正是出自这里，一半出自熊崽子，更多的则是由那男人的嘴里传出。
女人似乎更机警一些，发现不对，猛的抬起头，看见了小明。两双眼睛对视着，手里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
男人嘴里不停的发出快没劲儿了的吆喝：
“我——挺不——住了！”
他似乎感到上面的动作停了，抬头茫然一望，转而顺着女孩眼神的方向看过去。
“你咋—没——关门？”女孩目不转睛的盯着小明，嘴里喃喃的说道。
男人的动作也僵住了，两腿也不再使力气，呼吸声戛然而止。他茫然的自言自语：
“我没，关，门——啊——不是，不是，小朋友！小心！出去——出去啊——”
男人松开箍着熊腿的手，撑着地轱辘了起来。女人失去了男人的帮助，趴在小熊背上，低头死死的向下压着，一边伸手胡虏着小熊脖颈上隆起的毛发，另一只手死死抓住了熊腿上的毛，但还是几次差点儿被颠下来。
“你们干什么！”小明深知两个人的勾当已经败露，邪不压正，他正色斥责道。
这一招果然奏效，男人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他缓缓抬起颤抖的手，踟蹰着向小明走过来，声音抖的厉害；
“小，小朋友，你误会了，你听我说，”他努力将手够向小明。
“你别，别嚷，叔叔走错了——”
咣当一声，女人彻底从熊背上翻落下来，男人赶忙回头，低头又骂了句“操”。
小明发现时机，转头就跑。男人竟然丝毫没顾忌后面女人的安危，快步向小明追来。小明心慌急了，边跑边把胸前的红领巾用力扯下，向后丢了出去，黑暗中传来了男人惊恐地咒骂声：
“卧槽，什么东西？”
快到门前时，背后的声音却突然消失了。
来不及想太多，小明呼的拉开门，阳光射进了这该死的甬道。
他站在门口，呼哧呼哧的急急喘了两口气，随即一声破音儿了的吼叫响彻在整个剧场内外，压过了剧场里词不达意的歌声。
“妈嘛——有人偷狗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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