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白衣天使
小憩过后，我们继续上山，拐过最后两道蛇形弯，来到青云直上的八十一级天梯，说是九九八十一登天，实际上一眼根本望不到顶。第一次面对这么长的阶梯，我顿时心生敬畏，一通头晕目眩，手脚发软。
天梯宽阔规整，台阶一水等高，可供六人并行，两旁尽是上了年岁的常青树，高大粗实如一尊尊金刚护法，枝叶繁茂似华盖，随微风徐徐摇曳，阳光蹭着缝隙淌下来，洒落无数大小光斑翩翩起舞，光影交错，绚丽多彩。高处有一人正逐级清扫下山，身影忽明忽暗，男女莫辨，只觉飘渺若仙，鸟语虫鸣遐迩起伏，清脆空灵，引人心驰。
我妈带我一边爬天梯，一边接着追溯往事。
出医院大门口，左拐至桥头，不上桥再左拐，走上与落羽长廊隔江对望的长堤，此堤名为乘龙堤，历史比飞仙桥还要悠久。
大概需走一百五六十步，到第五个胡同口有间卖酒的小店，我妈就住在这间小店的二楼。
小店外的灯笼钩上挂有一个大大的酒字，酒字本身也是个红灯笼。小店白天营业，不需人看守，靠监控守店，进门台子上固定了一个捐款箱形制的木箱子，正面贴着价格，店里放满大大小小各色酒坛子，按颜色论价，颜色越深越贵，酒客自己打酒称斤两，再塞钱进箱子里。我妈每次出门上班前和下班回来后会把小店收拾一通，房东每月初二运酒回来补充，顺便算账，从没差过一分。
房东就是方弥大叔，他大了我妈一轮，为人十分豪爽。我妈住进来第一天，方弥不放心她一个漂亮女子独居，当天将所有能进人的门窗全部加装警报器，嘱咐她睡觉前打开，有人撬锁就会响。有次我妈给病人垫医药费没钱交房租了，方弥得知后干脆免了她半年。念我妈是个孤儿，逢年过节方弥都会送吃的过来，风雨无阻，待她如亲人，店里的酒也让她随便喝，只不过那时我妈还不会喝酒。
尤其当我妈想到方弥一向目光端正，从未对自己动过歪脑筋，自己却要在他的房子里弄出一条人命，留下天大的麻烦，然后不辞而别，心中的愧疚遂排山倒海而来。只不过，爱情的力量足以搬山填海。
为了让方怀晚上见到自己时放松警惕，认为自己已经乖乖就范，以利于下手，争取一击必杀，当天下午我妈真去烫了一头大波浪，那感觉令她想起了第一次强迫自己吃孤儿院的苍蝇洗脚水，那永远吃不完的隔夜稀饭。
光烫头发还不够，她还大费周章花一个半小时精心扮上了一套斩男妆。红唇是那诱人的果冻唇，好似滴着水的车厘子，眼影就像晚霞镶嵌着星辰一般栩栩动人，眼线勾勒得恰似恶魔的尾巴，顾盼生姿，莞尔摄魂，再喷上一点淹没男人理智的情欲香水，虽然不是为方怀买的，照样叫他顷刻间忘掉自己爹妈姓甚名谁。
人最擅长什么则最容易被什么束缚，但凡医生想杀人，来软的无非哄人吃药，来硬的无非给人扎针，再想不出什么别的招，医学既是医生的武器，也是医生的牢笼。
大家都是医生，我妈当然明白王不见王的道理，软的指定没戏，只能硬来。她准备了一支针管，里面的剂量只需两分钟不到就能使一名成年人心脏骤停，蜷缩成一条蚯蚓去阎王爷那摇号。计划也很简单粗暴，先确认方怀带了东西来，然后假意屈从，再趁其不备见缝插针，回收子弹，大功告成。
她曾想过弄成方怀强奸未遂，自己正当防卫成功反杀的样子，可转而又想到知情人还有个小护士，怎样都免不了东窗事发，于是作罢。
想起潘立芳我妈就浑身来气，个出尔反尔的小贱人，要不是自己面试时看她外表质朴，眼波纯净，因而偏向于她，否则她还不一定进得来呢！没想到竟如此阴损，果然人不可貌相，无怪乎长得并不赖，却瞎眼看上方怀那丑八怪，真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一窝臭老鼠，不钻一个臭窟窿。我妈只恨情势不允许，没法冲到潘立芳面前给她几个大耳刮子，不然非打得她哭爹喊娘、跪地求饶，再剪光她的头发，叫她没脸见人。
我妈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离她人生的拐点只剩一刻钟，她心中忐忑加剧，双手反复揉捏着膝盖，脚趾将毛拖鞋磨得滚烫。
坐在镜子前，指尖轻轻滑过脸颊，我妈自己也看呆了，这还仅仅是因为照顾梁方而增添了几分憔悴后的样子，她不敢回想自己气色正常的样子，那能钓起男人何等深重的欲孽，倘若自己是个臭男人，对着这张脸恐怕也一样不在乎里面的馒头有多硬。
“何必生得美貌如斯，馋动芸芸众生，成天招惹是非，没个消停，可要是生丑了，那头犟驴又该看不上了。等会来的要是他该多好，不是爱装模作样吗？不是爱嚷嚷什么身不由己吗？到时惊掉了眼珠子，看他下半辈子还能去哪，还不得乖乖交代在我这……”
忽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提前将她的思绪拽回现实。想到门外的人那副心急火燎的无耻德行，她差点没忍住把前二十五年的饭全部吐出来，心中骂道：“王八蛋！只怕他家祖坟塌了也没这么着急，他先人要知道后头有这么个不肖子孙，不塌才有鬼！”
她透过猫眼查看，万万没想到，自己没去找那母老鼠，母老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我妈住的二楼小房间不足十平米，陈设很简单，一张弹簧床、一座多处掉漆的黑色衣柜和一张抽屉塌向一侧的旧书桌，桌面铺了黑色桌纸，摆着一面镜子，桌前有把折叠椅。面朝翥山的方向开有一扇窄窗，不够两个成人的头。天花板中央的螺丝样节能灯亮了个把小时，但房间仍较昏暗，方弥本想置换几件新家具，换个更亮的新灯泡，可我妈说旧家具更有人味，灯太亮会让她想起手术室，还是暗一点更容易放松。
星月无踪，八方奇静，没有电视机播放，没有大人吵嘴，没有孩子哭闹，没有狗吠，连风声也没有，仿佛万物正遵循着某种不可言传的缄默，只有房间里的老空调独自呼呼作响。
我妈把空调的温度调到最高，深深倒了一口气，感受自己心中的善念逐渐蒸发，才把门打开。
不出我妈所料，方怀也是一副死不瞑目的嘴脸，相同的表情她已经不晓得见过多少回。
方怀难得修剪了鼻毛，换了一身老气的大红西装，肩膀过宽，黑红格子的衬衫领带，裤子有点拖地，突兀的尖头白皮鞋，又丑又滑稽。潘立芳从头到脚一身白，背着一个黑色双肩包，素面朝天，额前齐刘海，脑后低马尾，连橡皮筋都是白的，上面的毛躁不知是塌了线还是缠着头发。她双手握着脖子上的十字架，一对大眼睛紧盯着地面，满脸忧心忡忡，像是在祈祷。
“我的天，精尽人亡也值了！这个下午比半辈子都长，可把我想死了！”方怀说。
他擦掉口水，接着说：“这破房子也不晓得哪个狗东西设计的，一楼卫生间窗子开他妈那么高，之前想撬开窗子偷看你洗澡，爬上你卫生间外面的电线杆子，才发现上面安了警报器。我只能张大耳朵贴在窗子旁边，听着里面的水声，一边想象你洗澡的样子，一边打手枪，有几次爽过头了，差点没摔着。今晚你可要好好补偿补偿我。”
平日里方怀哪敢这样放肆，此刻仗着手上有把柄，什么狗屁都敢往外放。
我妈强忍住想甩他两巴掌的冲动，问：“东西呢？”
方怀马上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他扭扭捏捏比出兰花指，伸入上衣内兜里，掏出一个透明自封袋，袋子底部有一颗子弹头，我妈没有丝毫犹豫，见到东西一霎那即猛然出手，却不想方怀的反应更为迅速，缩手之快犹如蛇扑，我妈抓了个空。
“嘿嘿！早猜到你要来这一招，我单身二十多年的手速，岂会败给你？”方怀说，“天亮我会还给你，但是现在还不行。”
方怀眉飞色舞，看上去无比得瑟，他扯起潘立芳略略婴儿肥的脸蛋，说道：“哈哈，我说她一看到就要抢吧，你又输了，又要吃独家限量版美白精华咯！”
潘立芳屁腔不开，一味陪着僵硬的笑。
“那么小一个东西，你不拿给我仔细验过，我怎么知道真假？”我妈问。
方怀从另一边内兜掏出一个放大镜，说：“寡人如此贴心，当然早就准备好了。”
我妈取过放大镜，对准方怀手上的袋子细细查看，凹痕、黑扫把印记、形状色泽丝毫不差。其实稍微动点脑子就想得到，大小也算个军火，普通人上哪造假去。可她仍看了好几分钟，不是她眼睛不够锐利，实在是想到很快就要去找梁方摊牌，她心里没底，小鹿乱撞，只能磨蹭片刻以平稳心绪，防止待会失手。
确认无误后，我妈问：“你带她来是什么意思？”
“丫鬟呐，伺候我们脱衣服，洗澡擦身子，床上助助兴，完事了再给我们弄干净。”
“我信不过她，也不接受有别人在场。”
“你放一百个心，她绝对不敢说出去，我叫她往东她不敢往西，我叫她拉屎她不敢放屁。”方怀说，“你也一样没得选。”
方怀把着潘立芳的下巴，问道：“小母狗，我说的对不对啊？”
潘立芳连连点头。
“我喜欢白色，我从小到大最向往的就是成为一名白衣天使，我想别人看到我时眼里充满希望。”
我妈仍清楚记得当初潘立芳说这话时那一脸陶醉，眼中流溢出对未来的美好憧憬，恍惚让她看见了三年前刚毕业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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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带我一边爬天梯，一边接着追溯往事。
出医院大门口，左拐至桥头，不上桥再左拐，走上与落羽长廊隔江对望的长堤，此堤名为乘龙堤，历史比飞仙桥还要悠久。
大概需走一百五六十步，到第五个胡同口有间卖酒的小店，我妈就住在这间小店的二楼。
小店外的灯笼钩上挂有一个大大的酒字，酒字本身也是个红灯笼。小店白天营业，不需人看守，靠监控守店，进门台子上固定了一个捐款箱形制的木箱子，正面贴着价格，店里放满大大小小各色酒坛子，按颜色论价，颜色越深越贵，酒客自己打酒称斤两，再塞钱进箱子里。我妈每次出门上班前和下班回来后会把小店收拾一通，房东每月初二运酒回来补充，顺便算账，从没差过一分。
房东就是方弥大叔，他大了我妈一轮，为人十分豪爽。我妈住进来第一天，方弥不放心她一个漂亮女子独居，当天将所有能进人的门窗全部加装警报器，嘱咐她睡觉前打开，有人撬锁就会响。有次我妈给病人垫医药费没钱交房租了，方弥得知后干脆免了她半年。念我妈是个孤儿，逢年过节方弥都会送吃的过来，风雨无阻，待她如亲人，店里的酒也让她随便喝，只不过那时我妈还不会喝酒。
尤其当我妈想到方弥一向目光端正，从未对自己动过歪脑筋，自己却要在他的房子里弄出一条人命，留下天大的麻烦，然后不辞而别，心中的愧疚遂排山倒海而来。只不过，爱情的力量足以搬山填海。
为了让方怀晚上见到自己时放松警惕，认为自己已经乖乖就范，以利于下手，争取一击必杀，当天下午我妈真去烫了一头大波浪，那感觉令她想起了第一次强迫自己吃孤儿院的苍蝇洗脚水，那永远吃不完的隔夜稀饭。
光烫头发还不够，她还大费周章花一个半小时精心扮上了一套斩男妆。红唇是那诱人的果冻唇，好似滴着水的车厘子，眼影就像晚霞镶嵌着星辰一般栩栩动人，眼线勾勒得恰似恶魔的尾巴，顾盼生姿，莞尔摄魂，再喷上一点淹没男人理智的情欲香水，虽然不是为方怀买的，照样叫他顷刻间忘掉自己爹妈姓甚名谁。
人最擅长什么则最容易被什么束缚，但凡医生想杀人，来软的无非哄人吃药，来硬的无非给人扎针，再想不出什么别的招，医学既是医生的武器，也是医生的牢笼。
大家都是医生，我妈当然明白王不见王的道理，软的指定没戏，只能硬来。她准备了一支针管，里面的剂量只需两分钟不到就能使一名成年人心脏骤停，蜷缩成一条蚯蚓去阎王爷那摇号。计划也很简单粗暴，先确认方怀带了东西来，然后假意屈从，再趁其不备见缝插针，回收子弹，大功告成。
她曾想过弄成方怀强奸未遂，自己正当防卫成功反杀的样子，可转而又想到知情人还有个小护士，怎样都免不了东窗事发，于是作罢。
想起潘立芳我妈就浑身来气，个出尔反尔的小贱人，要不是自己面试时看她外表质朴，眼波纯净，因而偏向于她，否则她还不一定进得来呢！没想到竟如此阴损，果然人不可貌相，无怪乎长得并不赖，却瞎眼看上方怀那丑八怪，真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一窝臭老鼠，不钻一个臭窟窿。我妈只恨情势不允许，没法冲到潘立芳面前给她几个大耳刮子，不然非打得她哭爹喊娘、跪地求饶，再剪光她的头发，叫她没脸见人。
我妈看了一眼墙上的钟，离她人生的拐点只剩一刻钟，她心中忐忑加剧，双手反复揉捏着膝盖，脚趾将毛拖鞋磨得滚烫。
坐在镜子前，指尖轻轻滑过脸颊，我妈自己也看呆了，这还仅仅是因为照顾梁方而增添了几分憔悴后的样子，她不敢回想自己气色正常的样子，那能钓起男人何等深重的欲孽，倘若自己是个臭男人，对着这张脸恐怕也一样不在乎里面的馒头有多硬。
“何必生得美貌如斯，馋动芸芸众生，成天招惹是非，没个消停，可要是生丑了，那头犟驴又该看不上了。等会来的要是他该多好，不是爱装模作样吗？不是爱嚷嚷什么身不由己吗？到时惊掉了眼珠子，看他下半辈子还能去哪，还不得乖乖交代在我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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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透过猫眼查看，万万没想到，自己没去找那母老鼠，母老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
我妈住的二楼小房间不足十平米，陈设很简单，一张弹簧床、一座多处掉漆的黑色衣柜和一张抽屉塌向一侧的旧书桌，桌面铺了黑色桌纸，摆着一面镜子，桌前有把折叠椅。面朝翥山的方向开有一扇窄窗，不够两个成人的头。天花板中央的螺丝样节能灯亮了个把小时，但房间仍较昏暗，方弥本想置换几件新家具，换个更亮的新灯泡，可我妈说旧家具更有人味，灯太亮会让她想起手术室，还是暗一点更容易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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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精尽人亡也值了！这个下午比半辈子都长，可把我想死了！”方怀说。
他擦掉口水，接着说：“这破房子也不晓得哪个狗东西设计的，一楼卫生间窗子开他妈那么高，之前想撬开窗子偷看你洗澡，爬上你卫生间外面的电线杆子，才发现上面安了警报器。我只能张大耳朵贴在窗子旁边，听着里面的水声，一边想象你洗澡的样子，一边打手枪，有几次爽过头了，差点没摔着。今晚你可要好好补偿补偿我。”
平日里方怀哪敢这样放肆，此刻仗着手上有把柄，什么狗屁都敢往外放。
我妈强忍住想甩他两巴掌的冲动，问：“东西呢？”
方怀马上一脸神秘兮兮的样子，他扭扭捏捏比出兰花指，伸入上衣内兜里，掏出一个透明自封袋，袋子底部有一颗子弹头，我妈没有丝毫犹豫，见到东西一霎那即猛然出手，却不想方怀的反应更为迅速，缩手之快犹如蛇扑，我妈抓了个空。
“嘿嘿！早猜到你要来这一招，我单身二十多年的手速，岂会败给你？”方怀说，“天亮我会还给你，但是现在还不行。”
方怀眉飞色舞，看上去无比得瑟，他扯起潘立芳略略婴儿肥的脸蛋，说道：“哈哈，我说她一看到就要抢吧，你又输了，又要吃独家限量版美白精华咯！”
潘立芳屁腔不开，一味陪着僵硬的笑。
“那么小一个东西，你不拿给我仔细验过，我怎么知道真假？”我妈问。
方怀从另一边内兜掏出一个放大镜，说：“寡人如此贴心，当然早就准备好了。”
我妈取过放大镜，对准方怀手上的袋子细细查看，凹痕、黑扫把印记、形状色泽丝毫不差。其实稍微动点脑子就想得到，大小也算个军火，普通人上哪造假去。可她仍看了好几分钟，不是她眼睛不够锐利，实在是想到很快就要去找梁方摊牌，她心里没底，小鹿乱撞，只能磨蹭片刻以平稳心绪，防止待会失手。
确认无误后，我妈问：“你带她来是什么意思？”
“丫鬟呐，伺候我们脱衣服，洗澡擦身子，床上助助兴，完事了再给我们弄干净。”
“我信不过她，也不接受有别人在场。”
“你放一百个心，她绝对不敢说出去，我叫她往东她不敢往西，我叫她拉屎她不敢放屁。”方怀说，“你也一样没得选。”
方怀把着潘立芳的下巴，问道：“小母狗，我说的对不对啊？”
潘立芳连连点头。
“我喜欢白色，我从小到大最向往的就是成为一名白衣天使，我想别人看到我时眼里充满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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