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心事谁人知
自打我受伤之后，我妈破天荒关了诊所，成天在家陪我，且好吃好喝惯着，似乎完全变了个人，再次吃到我妈亲手做的早饭，我有些不敢相信，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穿越到了另一个平行宇宙。
我伤口掉痂那天恰逢郑师傅忌日，我妈便领我去翥山祭拜，顺带一路陪她故地重游。她说了许多我当时还听不懂的话。
若你有幸深切念着一个人，又不知此生能否再相见，于是乎，人间有万般俗事，皆不过消解情思。
我生平第一次进医院不是去看病，而是陪我妈过一场回忆的瘾。我们坐上电动三轮顺着长寿路晃晃悠悠十几公里到头，抵达翥山的主入口，道路左边是翥山医院旧址。
我妈曾是这里的一名外科医生，她现在指给我看的这块写着“手术室”三个大字的红色门牌即是月老当年旨意所在，如今里头空无一人。
说来真乃天意，那天急救科正好是我妈值夜班，吃过宵夜后，我妈出门丢垃圾刚好碰上我爸满身是血爬上台阶。
“别报案，我……我不是……”我妈说，“这是你爸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他好像没说完？”
“他想说他不是坏人，没说完就昏迷了。”
“为什么不许报案啊？”
“他受了枪伤，按规定必须报案。”
“很危险吧？”
“腹部中枪，一级失血性休克，需要立即抢救。”
“一定是妈妈救活了他。”
“我没那本事。”
“怎么回事？”
“当时他需要输血，可他的血十分罕见，医院血库里没有，为了救他，我不惜违规半夜发全院广播，在院的医护和病患都没有，眼见他的心跳越来越微弱，我束手无策，几乎放弃。”
“后来呢后来呢？天是怎么救他的？不会是有神仙下凡吧？”
“急救科另一位医生碰巧回医院，他的血型符合。那晚是我值班，他本不用来，也亏了老天开眼，他第二天要出差，参加医疗摄影交流会，下班时忘记拿样片，这才返回医院来。”
“他就是上天派给爸爸的救星吗？”
“没错，只不过这个救星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我妈没有马上回答我，我们转到就诊大楼后面的中央花坛，找了条长椅坐下。住院大楼被一场深夜特大火灾烧成了废墟，死了好几十人，连院长都死了，旁边用彩钢房搭了几座临时病房，竟然一用十年，新址直到最近才完工，已迁走过半。
“当时胸外二科要添一名主治医师，从我和他之间选一个，胸外二科是重点科室，代理院长兼管，去了能更快升职。他说想要他献血救人，除非我肯让他，另外还得再给他两万块钱。”我妈说。
“医生不都是白衣天使吗？天使救人怎么还开条件呀？”
“傻孩子，人间没有天使，你以后也不要想着做天使。”
“为什么？如果每个人都做天使，不就没有人受苦了吗？”
“祈求天使才是人间最大的苦。”
“妈妈，我不太懂。”
“你不懂才好，最好永远不懂。”
“妈妈答应了对吗……否则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对。”
“那你就是天使，愿意用自己的利益换一个陌生人的命。”
“那我也不是天使，如果有天使，她应当救所有人，当时那种情况换个人我不一定答应。虽然他还只是个陌生人，可我就是不舍得他咽气，危急时刻没人骗得了自己。”
“这是不是一见钟情！”
“你还知道这个？”
“有一次老万和别人说话，被我听到了，他说对你一见钟情。”
“这两种可不一样，差了十万八千里。”
“有什么不一样？”
“好比你和你的小伙伴们玩捉迷藏，赢了得到零食很开心，玩捉迷藏本身也很开心，因此不论输赢，玩多少遍都不腻，我对你爸爸就是这样。但是老万说的那种，他只想要零食，不要捉迷藏。而且我一点也不想和他捉迷藏。”
“想得美，没有捉迷藏就没有零食！”
我妈摸了摸我的头，温暖的笑容让我想起午后的秋千，如同其他母亲对孩子常见的那样，可对我来说殊为难得，现在想来，或许有一半是笑给我爸看的，尽管他并不能看见。
“对了，你最后有没有报案？”我接着追问。
“没有。”
“其他人呢？那个坏医生？还有护士们？”
“我没让那个坏医生进手术室，只有协助我抢救的一名护士知道，她进医院是从我这过的面试，答应替我保密，何况我是主刀医生，就算出了事跟她也没关系。”
“所以妈妈为爸爸违反了规定。”
“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眼见到他就有一股冲动，一股他说什么我都情愿相信的冲动。”
“妈妈，我好像也有。”
“杂货铺那个不会说话的女孩。”
“对！你怎么知道的？”我说，“她会在纸上写给我看，她的字可好看啦！她教我玩挑花，偷偷拿糖给我吃，还把她的录音机放给我听，里面录了好多好多好玩的声音。”
“你每天喊姐姐的次数可比喊妈妈多多了。”我妈说，“连做梦都在喊。”
我妈两句话立时臊得我满面飞红，我只好转过头去。穿白大褂的人来来往往指挥着搬迁，我注意到其中有一些看见我妈便绕开走了，我回过头来想问个究竟，还没开口，我妈已猜出了我眼中的疑惑。
“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我点点头。
我妈叹了口气，说：“不怪他们，他们不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
我妈抚着我的天灵盖笑了笑，说：“等你长大了我再告诉你。”
我扯起我妈的衣袖，不依不饶道：“你说过我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我妈看着我好一阵沉默，随后牵起我离开了医院，从我六岁入学后，这是她头一回牵我。
翥山的主入口是一座长约百米的石拱桥，名叫飞仙桥，是为翥山第一道名胜，建于明代永乐年间，历经六百余年风雨，桥身已呈青黑色，依然十分坚固。桥头立有一块石碑，正面竖刻着桥名，背面则是一首无题诗，刻痕没尽食指。
少小不知枯守重，相逢一刹百年轻。
惊风乱矢催神骏，落日单鞭舞险峥。
汉洒秋心碑洒梦，山留故剑月留卿。
龙蜒千壑还嗟短，怎渡长思去往生。
落款为弘治八年中秋翥山剑老遗刻。
月牙般的长河自西向东环抱整座翥山，像一条弯曲的母龙，桥身上游不远处生出一条幼龙穿过山底的溶洞，二龙合称“诞龙江”，河底布满暗红色的石头，使河水泛出淡淡血色。
据翥山轶闻录记载，次日，人们发现翥山剑老倚碑坐逝，二龙交汇处平白冒出一截圆柱石，出水约有两丈，粗似百年老树，石顶中央天然凹陷，状若肚脐，被当地百姓奉为神迹，称之“龙肚脐”，登桥许愿遂成翥山一大传统，大肚求平安，寒窗求高中，禽兽求爬升。江水撞击着龙肚脐，溅起一团团白色浪花，好似仙人脚下翻腾变幻的祥云，两岸四季常青，傍晚频现水雾，宛若仙境，传说翥山剑老的墓就深藏其中。
正值夏汛，万里晴空，诞龙江水势磅礴，水沫星点飞溅上桥，鱼儿争相踊跃。我们登上飞仙桥，行至拱顶处停下，江风拂面，消解些许夏日的烦躁。我妈朝远远东去的龙头凝望，我凝视着她的眼睛，那是一种越陷越深的眼神，我从未见过，像一支缓缓拉至满弓却不得松弦的长箭，顺着水流直指天边的层山，就那样指着啊指着，她的眼泪悄无声息，手心传来温热的湿意。
“哪天我死了，如果你爸还没回来，你把我的骨灰洒进这诞龙江，我要跟着龙去寻他。”
第一次见她流泪，我不知所措，只知道小声唤她：“妈妈……”
她蹲下来握住我两只手，问道：“方觉，你恨你爸爸吗？”
“什么是恨啊？”
“如果见到你会理他吗？”
“妈妈会吗？”
她点点头，眼泪落在我手心。
我拭去她两颊的泪水，学她从前抱我那样，轻轻抱住她，说：“只要妈妈理他，我就理他。”
她转而捧住我的脸，目光化作无形的绳索，牢牢索住我的双眼，说：“他没有不要我们，你从小吃的每一口饭，喝的每一口水，穿的每一件衣服，玩的每一件玩具，都是他给的。”
“不是每月都来的那个婆婆给的吗？她是不是妈妈的妈妈？我该叫外婆？”
我妈摇摇头，说：“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不知道你外婆是谁，那个女人自称受了你爸爸的委托，但没说是他什么人，也没告诉我名字。”
“那个婆婆知道爸爸去哪了吗？”
“这个问题她从没回答过我。”
“怪不得妈妈老冲她发脾气。”
“她肯定知情，只是不肯说，把我气个半死，因此每次她看你时我也挡住，跟她说要看让你爸自己回来看。”
“爸爸长什么样子啊？”
“他呀……”
我妈轻轻咬起左边嘴角，目光再度游往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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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伤口掉痂那天恰逢郑师傅忌日，我妈便领我去翥山祭拜，顺带一路陪她故地重游。她说了许多我当时还听不懂的话。
若你有幸深切念着一个人，又不知此生能否再相见，于是乎，人间有万般俗事，皆不过消解情思。
我生平第一次进医院不是去看病，而是陪我妈过一场回忆的瘾。我们坐上电动三轮顺着长寿路晃晃悠悠十几公里到头，抵达翥山的主入口，道路左边是翥山医院旧址。
我妈曾是这里的一名外科医生，她现在指给我看的这块写着“手术室”三个大字的红色门牌即是月老当年旨意所在，如今里头空无一人。
说来真乃天意，那天急救科正好是我妈值夜班，吃过宵夜后，我妈出门丢垃圾刚好碰上我爸满身是血爬上台阶。
“别报案，我……我不是……”我妈说，“这是你爸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他好像没说完？”
“他想说他不是坏人，没说完就昏迷了。”
“为什么不许报案啊？”
“他受了枪伤，按规定必须报案。”
“很危险吧？”
“腹部中枪，一级失血性休克，需要立即抢救。”
“一定是妈妈救活了他。”
“我没那本事。”
“怎么回事？”
“当时他需要输血，可他的血十分罕见，医院血库里没有，为了救他，我不惜违规半夜发全院广播，在院的医护和病患都没有，眼见他的心跳越来越微弱，我束手无策，几乎放弃。”
“后来呢后来呢？天是怎么救他的？不会是有神仙下凡吧？”
“急救科另一位医生碰巧回医院，他的血型符合。那晚是我值班，他本不用来，也亏了老天开眼，他第二天要出差，参加医疗摄影交流会，下班时忘记拿样片，这才返回医院来。”
“他就是上天派给爸爸的救星吗？”
“没错，只不过这个救星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我妈没有马上回答我，我们转到就诊大楼后面的中央花坛，找了条长椅坐下。住院大楼被一场深夜特大火灾烧成了废墟，死了好几十人，连院长都死了，旁边用彩钢房搭了几座临时病房，竟然一用十年，新址直到最近才完工，已迁走过半。
“当时胸外二科要添一名主治医师，从我和他之间选一个，胸外二科是重点科室，代理院长兼管，去了能更快升职。他说想要他献血救人，除非我肯让他，另外还得再给他两万块钱。”我妈说。
“医生不都是白衣天使吗？天使救人怎么还开条件呀？”
“傻孩子，人间没有天使，你以后也不要想着做天使。”
“为什么？如果每个人都做天使，不就没有人受苦了吗？”
“祈求天使才是人间最大的苦。”
“妈妈，我不太懂。”
“你不懂才好，最好永远不懂。”
“妈妈答应了对吗……否则就没有后来的事了。”
“对。”
“那你就是天使，愿意用自己的利益换一个陌生人的命。”
“那我也不是天使，如果有天使，她应当救所有人，当时那种情况换个人我不一定答应。虽然他还只是个陌生人，可我就是不舍得他咽气，危急时刻没人骗得了自己。”
“这是不是一见钟情！”
“你还知道这个？”
“有一次老万和别人说话，被我听到了，他说对你一见钟情。”
“这两种可不一样，差了十万八千里。”
“有什么不一样？”
“好比你和你的小伙伴们玩捉迷藏，赢了得到零食很开心，玩捉迷藏本身也很开心，因此不论输赢，玩多少遍都不腻，我对你爸爸就是这样。但是老万说的那种，他只想要零食，不要捉迷藏。而且我一点也不想和他捉迷藏。”
“想得美，没有捉迷藏就没有零食！”
我妈摸了摸我的头，温暖的笑容让我想起午后的秋千，如同其他母亲对孩子常见的那样，可对我来说殊为难得，现在想来，或许有一半是笑给我爸看的，尽管他并不能看见。
“对了，你最后有没有报案？”我接着追问。
“没有。”
“其他人呢？那个坏医生？还有护士们？”
“我没让那个坏医生进手术室，只有协助我抢救的一名护士知道，她进医院是从我这过的面试，答应替我保密，何况我是主刀医生，就算出了事跟她也没关系。”
“所以妈妈为爸爸违反了规定。”
“不知道为什么，我第一眼见到他就有一股冲动，一股他说什么我都情愿相信的冲动。”
“妈妈，我好像也有。”
“杂货铺那个不会说话的女孩。”
“对！你怎么知道的？”我说，“她会在纸上写给我看，她的字可好看啦！她教我玩挑花，偷偷拿糖给我吃，还把她的录音机放给我听，里面录了好多好多好玩的声音。”
“你每天喊姐姐的次数可比喊妈妈多多了。”我妈说，“连做梦都在喊。”
我妈两句话立时臊得我满面飞红，我只好转过头去。穿白大褂的人来来往往指挥着搬迁，我注意到其中有一些看见我妈便绕开走了，我回过头来想问个究竟，还没开口，我妈已猜出了我眼中的疑惑。
“是不是觉得很奇怪？”
我点点头。
我妈叹了口气，说：“不怪他们，他们不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
我妈抚着我的天灵盖笑了笑，说：“等你长大了我再告诉你。”
我扯起我妈的衣袖，不依不饶道：“你说过我已经是个男子汉了。”
我妈看着我好一阵沉默，随后牵起我离开了医院，从我六岁入学后，这是她头一回牵我。
翥山的主入口是一座长约百米的石拱桥，名叫飞仙桥，是为翥山第一道名胜，建于明代永乐年间，历经六百余年风雨，桥身已呈青黑色，依然十分坚固。桥头立有一块石碑，正面竖刻着桥名，背面则是一首无题诗，刻痕没尽食指。
少小不知枯守重，相逢一刹百年轻。
惊风乱矢催神骏，落日单鞭舞险峥。
汉洒秋心碑洒梦，山留故剑月留卿。
龙蜒千壑还嗟短，怎渡长思去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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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般的长河自西向东环抱整座翥山，像一条弯曲的母龙，桥身上游不远处生出一条幼龙穿过山底的溶洞，二龙合称“诞龙江”，河底布满暗红色的石头，使河水泛出淡淡血色。
据翥山轶闻录记载，次日，人们发现翥山剑老倚碑坐逝，二龙交汇处平白冒出一截圆柱石，出水约有两丈，粗似百年老树，石顶中央天然凹陷，状若肚脐，被当地百姓奉为神迹，称之“龙肚脐”，登桥许愿遂成翥山一大传统，大肚求平安，寒窗求高中，禽兽求爬升。江水撞击着龙肚脐，溅起一团团白色浪花，好似仙人脚下翻腾变幻的祥云，两岸四季常青，傍晚频现水雾，宛若仙境，传说翥山剑老的墓就深藏其中。
正值夏汛，万里晴空，诞龙江水势磅礴，水沫星点飞溅上桥，鱼儿争相踊跃。我们登上飞仙桥，行至拱顶处停下，江风拂面，消解些许夏日的烦躁。我妈朝远远东去的龙头凝望，我凝视着她的眼睛，那是一种越陷越深的眼神，我从未见过，像一支缓缓拉至满弓却不得松弦的长箭，顺着水流直指天边的层山，就那样指着啊指着，她的眼泪悄无声息，手心传来温热的湿意。
“哪天我死了，如果你爸还没回来，你把我的骨灰洒进这诞龙江，我要跟着龙去寻他。”
第一次见她流泪，我不知所措，只知道小声唤她：“妈妈……”
她蹲下来握住我两只手，问道：“方觉，你恨你爸爸吗？”
“什么是恨啊？”
“如果见到你会理他吗？”
“妈妈会吗？”
她点点头，眼泪落在我手心。
我拭去她两颊的泪水，学她从前抱我那样，轻轻抱住她，说：“只要妈妈理他，我就理他。”
她转而捧住我的脸，目光化作无形的绳索，牢牢索住我的双眼，说：“他没有不要我们，你从小吃的每一口饭，喝的每一口水，穿的每一件衣服，玩的每一件玩具，都是他给的。”
“不是每月都来的那个婆婆给的吗？她是不是妈妈的妈妈？我该叫外婆？”
我妈摇摇头，说：“我从小在孤儿院长大，不知道你外婆是谁，那个女人自称受了你爸爸的委托，但没说是他什么人，也没告诉我名字。”
“那个婆婆知道爸爸去哪了吗？”
“这个问题她从没回答过我。”
“怪不得妈妈老冲她发脾气。”
“她肯定知情，只是不肯说，把我气个半死，因此每次她看你时我也挡住，跟她说要看让你爸自己回来看。”
“爸爸长什么样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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