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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有少年扫雪

小说:出剑作者:剑器近字数:3443更新时间 : 2018-03-29 15:41:00
  梁箫是五岁时随师傅萧别离来到伏龙氏的,老人们都很喜欢他,常常摸着他的小脑袋露出追忆的神色,时而嘀咕些什么“东岐圣女”“有彗神的慧根”之类的话,时而又叹着气不停地说着“可惜”。

  不过小孩子们,尤其是那些与他年龄相仿的男孩子可不怎么喜欢他。

  因为他太优秀了。

  六岁时,他用三天看完了寨子里说书先生伏罔的一屋子藏书,而且倒背如流,从此成了寨子里唯一一个对伏罔说书毫无兴趣的人。

  八岁时,他心疼拉石碾子的大水牛,指着寨子门口大槐树下的石碾子说,这个可以自己动,于是寨子里多了一个大风车。

  十岁时,那个冬天,他听见对面阿叔家的小女孩伏翎想吃新鲜的青菜,于是伏龙氏的地里多了一片大棚子,族人们冬天也种出了蔬菜。

  十三岁时,他已经被称为“小神医”,医术和祭司们一样高明。这一点倒还好,毕竟他那位名叫萧别离的师傅,是靠着神鬼莫测的医术在伏龙氏立足的。

  可是他射箭又远又准,骑马又快又稳,写的字比老学究还要好看,在沙地上画的画栩栩如生……打猎、做饭、烧炭、砌墙、雕刻、下棋……他什么都一学就会,转眼间就比许多资深的人还要做得好。

  这就很过分,他这种“别人家的孩子”,让很多孩子都感到痛苦。

  但没有知道他比别人家的孩子更痛苦。

  学的东西越多,他就越感到痛苦,因为他觉得自己学的东西没有一件是有用的,因为他不能修行。

  不能修行,代表着他无法平息来自血肉和灵魂深处的躁动,也无法承载起那绝不能抛开的巨大责任。

  通玄的五觉六感和枯萎的气海形成某种鲜明的对比,散发着来自老天爷的恶意,就像一个奴隶主将快乐建立在奴隶的痛苦之上。

  但他不是奴隶,他只有在独自一人时才会显露自己的痛苦,比如偷偷跑到深山舞剑,或者独自躺在田野吹风,又比如孟夏听蝉,暮冬扫雪……

  就像受伤的野兽,躲进角落里添舐伤口。

  他现在又在扫雪,但并没有咀嚼自己的痛苦,他在等人,等萧别离。

  萧别离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出去的,没有说去做些什么,只说一年就回来。

  归期已到,萧别离一向喜欢干净利落,所以梁箫扫雪相迎。

  这已经是他今天第六遍扫雪,天地一片苍茫,萧别离依旧没有回来。

  一片雪花旋转着落下,在他的眼中无限放大,变成一朵冰凌花,然后是一座冰山,然后是一条条纵横交错的冰山脉……直到他的眼中千里冰封,只有一个冰的世界。

  他叹了口气,将双眼闭上,再睁开眼时,一切又开始变小,冰的国度、冰山、冰凌花……最后重新变为一片雪花,飘散落到地上,被他的扫帚扫向一旁。

  他又听见许多声音,微风吹过梧桐枝头的声音,片片雪花落在积雪上的声音,对面阿叔家里炭火炸裂的声音,阿叔的女儿宓翎嗑瓜子的声音……这些声音太多太乱,很聒噪。

  还有空中各种各样的气味,口中余留的桃花酒的味道,天地元气流过肌肤的触感,冥冥之中那种模糊的感觉……

  这便是他的六感了,一度让他很烦恼的六感。

  幸好他现在已经学会了怎样约束自己的五觉六感。

  他微微偏了偏头,那些的声音嘈杂开始一个一个的消失,直到最后,只剩下西北方的两个脚步声。

  气味也一个个开始消失,最后剩下伏克从萧别离那里抢去的北地雀舌的味道,还有梅花的味道,整个伏龙氏只有扫榻园垂花门外有一株梅花。

  天地元气中带着一丝秉直的剑气。

  他感受到了其中一人的焦灼。

  他已经猜到了大概,这是两个下榻于扫榻园的外来客人,一个稳重,一个浮躁,都是剑修,不久前受到过他舅舅伏克的接待,而现在,迷路了。

  脚步声在一个转角停了下来。

  “咦?”这是一个略显慵懒的声音,这声音让他没来由的想起了“鹰立似睡,虎行如病”八个字。

  “师兄,这人好生奇怪。”是另一个清脆的少年声音。

  那慵懒的声音又说道:“奇怪?不不,应该说是有趣才对,这是个有趣的家伙。”

  然后两个脚步声再次响起,径直向他走来。

  “有趣的家伙”显然就是指的他。

  他停下手中的扫帚,抬头看向西北方的街道。

  一个带微笑的白衣青年带着个剑眉星目的白衣少年向他走来。

  白衣飘飘,身负长剑,这一身行头谁都可以穿,但在伏龙山脉纵横万里境内,只有大陆五宗之一——白泉剑宗的弟子敢穿,毕竟谁也不愿背上冒充剑宗弟子的罪名,即便是其余四宗的弟子也一样。

  他的目光在他们肩后露出的精致剑柄上稍作停留,一丝羡慕一闪而逝。

  一种躁动突然在他的体内迸发。

  他皱了皱眉,将左手放在腰间拙劣铁剑上,轻轻吸了一口气,鲜血的沸腾渐渐平息,心跳也渐渐稳定。

  这种情况已经很多年了。剑对他来说,总是带着某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常常引发他来自灵魂和血肉深处的躁动,他靠着腰间的铁剑无数次安抚了这种躁动,却无法真正平息它。

  身负长剑的两人在三丈外站定,那白衣青年突然开口问道:“你在等人?”

  语气轻松而自然,就仿佛隔壁的小子想要和自己聊聊晚饭和这糟糕天气,抑或是讨论一番对面阿叔家那像只小猎豹般的女儿。

  不过这样会不会有些交浅言深了?他想。

  他笑了笑,不置可否,反问道:“你为什么不直接问路?”

  他的语气极其笃定。

  青年没有说话。

  青年身后的少年冷笑道:“问路?你莫非以为我们迷路了?这不过区区一座寨子而已,你以为困得住谁?”

  他依旧带着淡淡的笑容,毫不在意这少年的恼羞成怒。

  “我本来只有九成把握认为你们迷路,经你这么一说,却有十成了。”

  少年一时气结,想要开口反驳,那青年抬了抬手,少年欲言又止。

  这青年在那少年心中显然极有威信。

  青年有些慵懒的问道:“你怎么知道我们迷路了?”

  这不是一件显而易见的事?这个青年既然连他在等人都看得出来,为什么要问这样一个愚蠢的问题。

  他甚至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答案太多,或者说完整的答案太长,而且太简单。

  比如他们被雪水浸湿的白衫。

  比如他们与扫榻园背道而驰的行进方向。

  比如那白衣少年走过来时脸上的一丝迷茫和浮躁,以及看向他时充满希冀的喜色。

  又比如他们身上的味道。

  总之答案很多,但说服人只需要一个。

  他回身将手中的扫帚立到屋檐下。

  “很显然你们是外族人。”

  “不错。”

  “没有人带路却不迷路的外族人,我还没有见过。”

  这不是最好的答案,却是最直接最霸道的答案。

  白衣青年笑了笑,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

  “不错,我们确实迷路了。”

  青年拍了拍两肩的积雪,对着他抱拳道:“在下白泉剑宗弟子姜枕剑,这是我师弟韩麒麟,未请教小兄弟尊姓大名?”

  姜枕剑躬身在雪地里写下“姜枕剑”和“韩麒麟”六个字。

  “梁箫,栋梁的梁,竹箫的箫。”梁箫看了看地上的字,有些生硬的报了抱拳。

  东岐人向来豪爽,没有中土人那么多礼节,抱拳这种行为,梁箫还是在书里见过,只好现学现卖。

  街道对面的木屋中,突然有一声忍不住的嗤笑传出。窗户上,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一闪而过,躲进屋里去。

  梁箫有些无奈。

  姜枕剑师兄弟莫名其妙。

  姜枕剑看了看小木屋,回头又继续说道:“方才麒麟多有冒犯,梁兄别往心里去。”

  “无妨。”他看了看那韩麒麟,心中暗道:不过是个十五六岁小孩子而已。

  他却忘了自己也不过才十六岁。

  姜枕剑仿佛看穿了他心中的想法。

  “你真是个少年老成的妙人,不知你是否愿意为我们作个向导?”

  姜枕剑说着突然将背后的长剑并着剑鞘取下,继续说道:“我这柄剑虽非神兵利器,却也是凡器中的佼佼者,吹毛断发、削铁如泥还是当得起的,我愿将我这柄剑赠与你,一则作麒麟鲁莽的赔礼,二则作带路的谢礼,三则作你我初识的赠礼。”

  这个行为实在有些突兀,比之那句“你在等人”还要来得突兀。

  “师兄……”韩麒麟有些不解的看着姜枕剑,暗想师兄虽然一向随心所欲,却绝不是这样一个唐突的人才对。

  梁箫看着姜枕剑递过来的剑,皱了皱眉,这是姜枕剑今天的第三次试探,前面的两次试探中,无论是“你在等人”还是“你怎么知道我们迷路了”,梁箫都不为所动。

  但现在,他很不满意这种赠剑的行为。

  他抬头看着姜枕剑的双眼,认真的说道:“一个剑客,怎能轻易将自己的剑赠与他人?”

  短短一句询问中尽是不满之意。

  在他看来,剑客的剑,正如鹰的爪、虎的牙,永远也不能抛弃。

  名叫韩麒麟的少年有些不满,冷哼道:“我师兄已经是濯庸上境的剑修,不日便可破境,踏入窥法境,又因为窥法境的剑修已经可以修行那玄之又玄的御剑之术,所以我白泉剑宗有规矩,凡是弟子是踏入窥法境,便可以到我宗圣地‘剑庐’受剑,届时,师兄手里这柄剑一样要舍弃。”

  梁箫虽然不能修行,但对于修行的常识还是很清楚的。

  修行之初为武人,武人原本被粗略的分为九品,直到两千年前青帝出世,又将武人九品分为三境,一至三品为纳气境,四至六品为濯庸境,七至九品为窥法境,所谓窥法,便是初窥法门,是由“术”入“法”的过渡期。

  想不到这个看起来不过十八九岁的青年已经一只脚踏入了窥法境的门槛。

  梁箫面色好转,看了看姜枕剑,又低头看着自己腰间的剑,依旧坚持的说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已经有一柄剑了。”

  “可是你这柄剑……”姜枕剑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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