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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六一章

小说:王侯归来时作者:赏饭罚饿字数:0更新时间 : 2021-03-20 20:41:22
未时二刻,  午后。

        这是怀恩城被瘴气包围的第三日。

        头顶看不见太阳,天上与地下皆是茫茫一片,流转的稀薄雾气里,  十丈外的人影若隐若现,  犹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大放厥词。

        再一次站在这块禁区之外,观亭月忽生出无限慨叹,好似从来没有意识到,原来短短三天竟有如此漫长。

        长得仿佛是过去了三个月,三年,  甚至更久。

        渗入血液里的毒使得她的举止笨拙了不少,  不时会有麻木之感流过四肢百骸,  大概是那枚透骨钉留下的后遗症。

        燕山打量着观亭月略显疲惫的眉目,  言语中透出忧思,  “你如今的身体余毒尚存……当真撑得住吗?不如,还是我们俩换一换?”

        “没事。”她不以为然地递来一双含笑的眼,  “这算什么伤,  也值得一提么?”

        她倨傲起来的时候无所顾忌,  哪怕是在病中,  依然嚣张得恣意狂妄。

        燕山听闻此言,似是被这份睥睨无双的气度所感染,无端轻松了许多。

        “你别勉强就行。”

        他说着收回目光,略偏头落下一句,  “我去了。”

        转瞬身形一闪,  便消失在了雾瘴里。

        而这场毒雾的中心,  方圆只一丈,在此之前仅是往来官道的一隅,受日洒雨淋,  车马碾压,或许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般千万瞩目的时刻。

        “观亭月,眼见一日就要到头,你琢磨出什么好方法了没有?”

        “一人做事一人当,找那么多人帮着收拾烂摊子,不觉得丢脸吗?”

        那人在圈子里左右踱步。

        “要我说,还不如来个痛快的,全了自己的颜面,我还认你是个……”

        正是此时,周遭机关被触发的声音接连而起,“噌噌”两下,极为突兀。

        是埋在地面的毒烟释放的动静。

        他猛地转回身,锐利的细眼不住环顾四野,果然有浓郁的黑烟漫开,顷刻便遮住视线。

        很快,更多的弹药随之轰然升腾,场面堪比年节里的窜天猴,一个赛的一个响亮。

        以为是城门兵又放了牛马开道,他本能地冷嘲热讽:“同样的花招用这么多次,你就不嫌腻么?”

        “也对,反正畜牲的命不值钱,哪里有你金贵。”男子吊起眉梢,将刻薄尖酸四个字堂而皇之地写在五官上,“毒气再浓,终归是要散的,你观亭月前呼后拥,多的是人可以驱使,再找个替死鬼不是什么难事……”

        他说得正起劲,对面陡然浑浊的大雾中忽然显出一抹高挑纤细的人形。

        不是预料当中的牛马,也不是另有其人以身犯险。

        那轮廓从浅至深,渐次清晰,熟悉无比。

        几乎是同时,一阵窸窣的足音游刃有余地落在耳边,缓慢逼近。

        她周身萦绕着流淌的烟霾,长裙下摆拂过荒凉的衰草。

        每行一步仿若都带着不紧不慢的气韵,姿态端庄又肃杀,举手投足间满是令人敬而远之的气场。

        黑衣人似乎没想到她真的会亲自走过这片毒区,顿时惊愣在原地。

        “观……”

        字才吐出一半,他刚张开嘴要说话,平地里一股疾风猛然掀翻无数枯枝败叶。

        观亭月的速度之快,简直有摧枯拉朽之势,他仅仅一晃眼睫,冰冷有力的五指便追风逐日般掐上了脖颈。

        对方虽是个女人,手却意外的修长,扣在咽喉处密不透风,稍微使劲,他瞳孔便忍不住朝上颤抖。

        下一刻就是濒死的感觉。

        这所谓的安全之地算不上宽敞,留给人活动的空间很少,观亭月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圈。

        脚边是熄灭的火堆,火堆旁有吃剩的干粮、骨头以及一些杂乱的垃圾与破旧衣物。

        看得出,这位穷凶极恶的放毒者,修养并不怎么好。

        她把眼光辗转挪回他脸上。

        在远处难以瞧清,而今面对面端详,才发现此人的两颊遍布着深浅不一的斑痕,或紫或红,丑得惊世骇俗。

        应该是被各类蛇虫鼠蚁之毒浸染的结果。

        他学了数年的旁门左道,也不是没让业障反噬自身的。

        观亭月将指间的劲力稍作收敛,留给对方一点喘气的余地,嗓音清冷低沉:“我如约而来,解药呢?”

        “真不愧是……观家大小姐……”男子扒着她的小臂,半是讥诮半是讽刺地说道,“有胆识,有魄力,在下佩……”

        她打断:“解药呢?”

        后者先是大口大口地呼吸咳嗽,因窒息而泛青的嘴唇哆嗦片刻,而后艰难地自怀里摸出瓷瓶。

        “你要的……解药……”

        他拨开塞子,动作微微发颤地往掌心倒了倒。

        然而什么也没有倒出。

        ——瓶中空无一物。

        观亭月的双目就随着他的手势上下偏移,目不转睛,像是很满意她能有这样的反应,男人的唇齿间卑劣地溢出极刺耳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亏你也会上这种当——”

        力道猛地收紧,他笑至一半就变了脸色,改为痛苦压抑地低吟。

        “咳——”

        “解……药?我怎么可能会给你解药……”尽管脖颈被掐得几欲折断,男人仍然身残志坚地吃力讥讽,“你是活傻了吧?我与你的仇怨……不共戴天!我会把解药给你吗?笑话!”

        “我只盼着你不得好死!”

        对面的女子眼眸深邃沉寂,黑曜石一样,冷冷的,看不出情绪也看不出喜怒,只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

        “哦,我明白了。”隐约是有了什么猜测,黑衣人撇下一点视线,“你该不会是实在走投无路,才只好破罐子破摔,打算赌一把……”

        他压根不在乎咽喉的疼痛,脸上皆是复仇的愉悦,“真是风水轮流转——你观亭月也会有今天!”

        “从一开始,你就想杀了我,还有整座城的百姓。对吗?”她静默半晌,终于开口。

        “不错。”男人将言词从紧咬着的牙缝中挤出,“你们都该死。”

        “可惜我没办法杀了他们所有人,但没关系。”

        他倒是十分释然,“你如今也吸饱了毒,没有解药,是活不了的。”

        男人摁住她紧扣在自己脖子上的手臂,满眼赴死的欣慰,“反正我这八年本就是偷来的,丢了也不心疼。能和你在此地同归于尽,我算是赚到了,哈哈哈哈——”

        他面容尽毁,无法明确实际的年岁,只听嗓音,或许与观亭月相仿,也或许比她还要小上一些。

        在最难分辨世情道理的年纪里经历了人生最大的变故,有的人苟且偷生,有的人惜时如金,而他却永远把自己禁锢在了八年前的那个大雾天里,大概终其一生也走不出当年的困局了。

        背后簌簌地落下几道风声,燕山拽着两个男子的后颈往她跟前一丢。

        对方给五花大绑,捆得十分结实,是暗藏在树上的所谓帮手,腰间都装有箭囊。这两人倒是不见什么骇人的红痕紫斑,面容光洁得很,皆是二十多岁的模样。

        “你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

        他垂首往地上扫了一眼,“在他们身上没搜出解药之类的玩意儿,但二者待在林中多日,并不畏惧毒气,恐怕是事先就吃下,也说不定。”

        那黑衣人听闻他这番推测,轻蔑地自鼻中喷出冷哼,显得不屑一顾。

        “好。”观亭月点头,示意道,“你再瞧瞧这人衣衫里有没有。”

        燕山依言上前,从头到尾仔细翻找起来。男子由于喉咙被捉,只能颇为别扭的扬起脑袋,任凭他拍打摸索,表情仍旧是成竹在胸的鄙薄。

        “不必大费周章了,你们是找不到解药的。”

        他的衣怀内装着些肉干、麻饼、打火石等,鸡零狗碎的掉出来,怎么看也不像是能解毒的东西。

        观亭月趁着燕山搜身的功夫,用眼神指向那两个敲昏了的弓弩手,“他们也是当年的幸存之人?”

        “肯心甘情愿地,陪你一块儿发疯作死?”

        男人并不想与她对视,目中无人地扬起唇角,“我们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有过命的交情。你以为,全天下都是跟你一样的贪生怕死之徒吗?”

        看来此人的嘴除了阴阳怪气自己,也不会再有其他有用的信息了。

        一旁的燕山直起身,冲她无言的摇头。

        “别花功夫做那些没用的事情了,观亭月。”

        黑衣人胜券在握地闭上眼,“你,我,还有这安奉中毒的城民,注定是要一块儿下黄泉的。”

        她眉头细微地一聚,五指处的劲力既未松懈亦未加重,只突然曼声说道:“当年,我不是没给过你们机会。”

        “你知道为什么我提出要去城外求援的时候,仅有你们站出来,主动请缨吗?”

        男子的睫毛倏忽动了动。

        听她接着缓缓补充:“因为旁人都明白,外面是不会再有兵将支援。而城内情况严峻,战力吃紧,不能再减少兵力,故而——”

        男子的双眼逐渐睁开。

        观亭月:“大家皆是抱着必死之心,誓要与此城共存亡的,除了你们。”

        他赫然瞪大细目,语气竟急促到变了音,“你胡说!”

        这几个字蓦地就有些恼羞成怒的意味。

        “如果彼时你们没有表露的那么积极,我或许会另作考虑,让这队赴死的先锋改由他人自愿上场。”

        “你胡说!这是你的圈套!是你故意的,你故意要陷害我们!”

        他的声音似乎咆哮着想盖过什么。

        观亭月近在咫尺的眉目显得格外冷冽,精致的杏眼压成了一道危险的线,她一字一顿,“错了,这是你们咎由自取。”

        “观亭月!——”

        “我告诉你,就算时光回溯,让我重新选择一次。”她冷声道,“我还是会这样做的。”

        男子愤怒的双眸里血丝显而易见,他整个眼圈骤然通红,暴起的情绪使得脸色异常离奇,好似就地便要炸开。

        正当此时,观亭月蓦地感觉到鬓角有冰冰凉凉的湿意,她抬头的瞬间,眼前不受控制的黑了一下,等待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这疏离又苍茫的天,终于下雨了。

        零落的水珠星星点点地洒向人间,浇灭了浑浊翻覆的烟霾,继而在大地上方笼罩一层干净朦胧的白。

        是真正的水雾。

        她把目光收回,神色里更多了几分从容自若。

        算算时间,也该到了。

        那片埋着毒瘴的官道,经她脚踩过的两个痕迹尤为显眼。

        来者的轻功本就出神入化,如今没了周遭瘴气的阻碍,愈发超凡卓绝,活像一团小旋风,来无影去无踪地追至此处,稳稳驻足。

        “三哥。”

        观行云裹挟着冷气落在她面前,抹了一把汗,笑说,“小月儿——可算赶回来了,真怕你出事。”

        男子一看见他怀里抱着的人,悠然自得的姿态荡然无存,顷刻惊愕地把脖颈用力垂下,想进一步瞧清对方。

        躺在观行云臂弯间的,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生得颇为白净。他紧闭着双眼,吐息清浅,半点声响也无。

        竟不知是安睡着,还是昏睡着。

        观亭月一错不错地留意着他的反应,至此才好整以暇道:“见你这般神态,那么我猜想的应当没有错。”

        “观亭月,你!——”

        “你姓向对么?”她对此人的无能狂怒视若无睹,“向和甫,昔年挑起事端的,你们这帮逃兵的主谋,是你哥哥。”

        男人紧咬着牙关,鼻息莫名急促,许是被她说中,也许是由于喘气艰难而无言以对。

        “难怪我那时问你姓名,你却找别的话岔开。”观亭月笑得似是而非,“是怕我认出你的身份来,好去找付姥姥——这孩子的外祖母,对吗?”

        “你明白她若得知城中受困一事,必然会多加阻拦,没准儿还要影响你的计划,所以你提前寻了个借口,将他俩送出去。”

        “那又如何!”他厉声反驳,头一回面露慌张,“此事是我一手策划,与他们无关,就算官府要追究,也查不到一个小孩子头上!”

        “对,你说得对。”

        观亭月并不着急,“我想你从始至终都是瞒着他们的,不然大可往水井或是溪流中投毒,犯不着搞这些花样。”

        男人正欲说话,她却不紧不慢地补完剩下的话,“所以我猜,你为了不惹他们怀疑,多半没有喂自己的小侄子吃解药,是不是?”

        向和玉表情大变,他一张脸红了又青,青了又紫,一时间难看非常,“观亭月!你对廉儿做了什么!你对他做了什么!”

        面前轻飘飘地传来一缕浅笑。

        那位一向正直不阿,浩然高义的女将军,此时此刻瞧着竟有些许邪佞阴鸷的意味,戾气十足地拿眼光睇他。

        “我能做什么?”她慢条斯理道,“我不过是带着他从你布置的瘴气里转悠了一趟罢了。”

        “反正儿子不是你的,想必你也不会心疼,嗯?”

        观行云在边上听她风轻云淡地说出这番话来,简直离经叛道,恶意慢慢,恍惚感觉对峙的双方活似反过来了。

        现下到底谁才是坏人啊……

        观亭月的言语里一派气定神闲,交锋似乎也已经在峰回路转之际,然而近旁的燕山却分明看出,她方才端起的那几回笑,眼中流露出的虚弱究竟有多深。

        她恐怕,是撑到极限了……  w  ,请牢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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