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朱鹏程的申述

　　
<p>他们俩原本是工程段团总支书记位置的有力竞争对手。当发现他明显占先后，因同村出来知根知底就写了那份举报信。最后的结果是写举报信的人成为笑到最后的人，入了党当上了团总支书记。</p>
<p>我受理朱鹏程申述的时候，那个写举报信的人已经是一名处级干部了。而郭鹏程遭受了这一沉重打击后，精神受到了极大的摧残，曾一度精神失常。</p>
<p>自己的父亲是老革命，是高级干部，自己为什么不能受到好的影响？而偏偏会受到自己母亲地主分子坏的影响呢？朱鹏程一直想不通，一直没停止申诉。</p>
<p>一个老革命，一个高级干部的儿子为什么不能受到父亲好的影响，而只能受到地主分子母亲的影响呢？这个问题可能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一个要求入党的人，必须对党忠诚老实，不能隐瞒任何问题。而他隐瞒了自己母亲是地主分子的问题，隐瞒了自己家庭出身的问题，这毕竟是事实。</p>
<p>因此他的申诉一次次的被驳回。但他仍百折不挠，一次次被驳回又一次次的继续申诉。</p>
<p>而那位写举报信的人，虽然仕途顺风顺水。但同村伙伴的悲惨境遇也使他一直生活在阴影中，自责中。他曾多次给朱鹏程所在的党组织写信，恳求恢复朱鹏程的党籍，也为自己当年的行为悔恨不已。</p>
<p>事情都搞清楚了，从头到尾几乎每个细节都搞清楚了，而且事情本身并不复杂，但我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p>
<p>说心里话我非常同情朱鹏程，非常非常的同情。</p>
<p>但是我们做组织工作的，常说的一句话是:感情不能代替政策。</p>
<p>朱鹏程一次次的申诉，一次次的被驳回。你不得不承认，驳回的理由无懈可击。</p>
<p>对党忠诚老实，而朱鹏程却隐瞒了那么严重的问题。一个对党不忠诚老实的人，当年的上级党组织不批准他入党做错了吗？当然没有。既然当年的党组织没有错，谈何纠正历史错误，谈何恢复朱鹏程的党籍啊？</p>
<p>难道我只能重蹈那些一次次驳回的覆辙吗？我又狠不下心，我又下不去手。我有别的选择吗？</p>
<p>一连几天，朱鹏程的申诉都放在我的案头。那份申诉是那么沉重，像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在自己的心头。</p>
<p>在朱鹏程的申诉前面，有他所在的基层党委写来的报告。</p>
<p>那上边有这样一段话:“朱鹏程同志，几十年如一日用共产党员的标准严格要求自己，几十年如一日积极努力的工作。党组织有什么号召，他总是积极响应。党组织有什么要求，他总是身体力行。他常说的一句话是，他一直把自己视为一名合格的共产党员。”</p>
<p>这时候我突然问自己一个问题？朱鹏程做错了什么？是的，他对党组织隐瞒了问题，但如果他忠诚坦白不隐瞒那些问题？不管他多么的努力？他还能成为组织提拔的重点培养对象吗？党组织还能培养他加入党组织吗？</p>
<p>他的家庭，没有影响他的父亲献身革命，为什么一定要影响朱鹏程这样一个长在红旗下的青年人积极要求进步呢？</p>
<p>还有，他的母亲，在他父亲外出革命，撑起这个家。照顾老人，养育子女，算不算是支持革命呢？如果他父亲不出去革命，能轮到她戴这个地主分子帽子吗？</p>
<p>从调查资料看，他的母亲在村里人缘极好。乐于助人，乡亲们很尊重她，从未把她当地主分子对待。把这样一个好人，打成地主分子，打入另册，这样做对吗？</p>
<p>朱鹏程的父亲在大学里接受进步思想，积极献身革命并不是个别现象，穷人家的孩子有几个能读到大学？我们党的领导人，还有那些为中国革命献出生命的许许多多革命家们，又有多少是苦出身呢？恩格斯说的好，最先的抗议总是从统治阶级内部发出的。恩格斯本人就是个资本家，这并没有妨碍他成为无产阶级的革命导师呀？</p>
<p>我们现在常说机会均等，但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机会恰恰是不平等的。</p>
<p>家庭出身不好，一个那么沉重的大包袱，压在那么多人身上。</p>
<p>我们这些所谓根红苗正的人，在那些人面前，常常很自豪，常常有优越感。我们也常常为自己能够出生在一个祖宗三代都是贫农的家庭而欣喜若狂。</p>
<p>但我们从来没有站在那些家庭出身不好的人们立场上去考虑问题  ，我们从未想过，如果自己出生在他们那样的家庭，自己会作何感受？</p>
<p>家庭出身不好的人，如果能选择祖宗三代都是贫农的家庭，他们能不去选择吗？问题是他们可以选择吗？</p>
<p>一个人为自己不能选择的的事情承担后果这公平吗？</p>
<p>那时候有一句话，有一句特别暖心的话:“家庭出身不能选择，但自己走什么路完全是可以由自己选择。”可惜，这只是说说而已，实际生活根本不是那回事。</p>
<p>朱鹏程没有选择去忍受不公正的待遇。他选择了，他选择了隐瞒，结果结局很悲惨。</p>
<p>朱鹏程不过是想好好干，不过是想加入党组织，不过是想奔个好的前程，他错了吗？如果他没有错，未批准他入党的党组织也没有错的话，那谁错了呢？</p>
<p>一个好的社会，应该给他的所有成员尽可能的提供，同等的可以积极向上的机会。人一出生就被划分为三六九等，就有一部分人注定被歧视，被打压，被剥夺平等努力的权力，这样的社会肯定是有毛病的。</p>
<p>是的，朱鹏程没有错，没批准他入党的党组织也没有错。有错的是那个时代，有错的是我们很多时候，喜欢窝里斗，一些得势的人喜欢欺压一些不得势的人。</p>
<p>比如，五七年反右。我们这些没多少知识，没多少文化的人，把那么多知识分子打成右派，把他们踩在脚底下。那时候我们这些没有多少文化，没有多少知识的人，很得志，很扬眉吐气。</p>
<p>但我们后来知道了，被我们踩在脚底下的人，是我们这个民族最可宝贵的资源。</p>
<p>是的，至少在这一方面那个时代错了，我们没有办法穿越回去改变那个时代。但我们总可以做点什么，我们总可以努力去医治那个时代留下的创伤。我终于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了，我很高兴，也很振奋。</p>
<p>但我这个组织部只是一个业务部门，对朱鹏程的问题只能是提出意见和建议，没有决定权。有决定权的是一级党组织，一级党的会议。</p>
<p>所以，第一件事是说服我们处的大书记。</p>
<p>老佛爷在时，我们处现任的大书记是政治处主任。</p>
<p>这是个做人很低调、很平和的人，很愿意倾听各方面的意见。</p>
<p>关于朱鹏程的事，他是知道的，他也是不太赞成我管这个事。</p>
<p>他认为事情明摆着，他的话是：“人家那么多人都处理过了，我不相信就你李玉秀高明。”</p>
<p>说服我们处的大书记是很困难的。但是，经过我不懈的努力，他最后同意我写个报告，他提交党委常委会讨论研究。</p>
<p>写这个报告我下了很大的功夫，我觉得自己写的也很好，有理有据，很能打动人。</p>
<p>我自己看的时候，都被自己写的报告感动了。</p>
<p>自己看着满意了，连同朱鹏程个人的申诉以及基层党委的报告，我一起交给了我们处的大书记。</p>
<p>我刚调组织部，不但不是党委常委，连党委委员都不是，所以我没资格参加讨论朱鹏程申诉的会议。</p>
<p>过了几天，我们处的大书记把我喊到了办公室，告诉我党委会上，我写的报告没有通过。理由明摆着，朱鹏程毕竟没有做到对党忠诚坦白。</p>
<p>我们处的大书记说，常委会上，大家讲了，这个人表现好，渴望加入党组织，可以重新申请。通过组织的培养考察，可以重新加入党组织。现在家庭出身已经不影响任何人入党了。</p>
<p>我们处的大书记把我报给他的东西还给了我，见我很沮丧，他安慰我说:“我看出来了，你小子心眼不错，也很尽责。你已经做了你能做的事，我们每个人也只能做自己能做的事。”</p>
<p>我准备离开的时候，我们处的大书记问了我一句，基层党委是什么意见？我拿出了基层党委的报告交给他，说他们是同意的，他们很想办。</p>
<p>处党***看了看报告，还给了我。说了一句，都想当好人，都想办好事，就知道把矛盾上交。</p>
<p>我想我们处的大书记应该是无心说的这个话，他也肯定不是要提示我什么。但我却从他的话里得到了启发，我不由得眼前一亮，知道自己应该怎样做了。</p>
<p>第二天，带着朱鹏程的申诉、基层党委的报告和我以组织部名义写的报告，我坐火车专程去了这个单位。</p>
<p>这是一个留守处，主要是管理安置在这里的家属和退休职工。</p>
<p>这个留守处很大，有小学校，供应站、医务所，等等。那时候企业办社会，是应有尽有。党组织的设置是党委，下辖几个支部。</p>
<p>来时打过了电话，留守处的教导员（也就是留守处党的书记）知道我来，正在办公室等着我。</p>
<p>我们很熟，在我当工会劳保指导员时，没少打交道。</p>
<p>他对我印象很不错，我们的关系也很不错。</p>
<p>他姓方，我叫他方教导员。我先把我写的报告给他看，他看得很仔细，看完后说这报告写的真好。</p>
<p>我告诉他，处党委常委会没有通过这个报告。我不能对他隐瞒，我必须实话实说。他很生气，也很失望。</p>
<p>“怎么可以这样，都什么年代了，这些人怎么还这样想。”说着话他转向我，“这就是说，这一次又完了，我快疯了。”</p>
<p>“这一次是可以不完的，问题是你真的十分愿意办这件事吗？”我沉静的问。</p>
<p>“我当然想办了，你不知道这个人有多好，有多可怜，看着多让人心痛。象他那样的干工作，找不出几个来。听说，他父亲最近又提拔为省委付书记了。按说人家是高干子弟，可你从人家身上，一点看不到。对了，李部长，你看看这个。”</p>
<p>说着，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交给了我。</p>
<p>我一看是当年写揭发举报信的那个人写来的，类似于卢梭忏悔录一样的东西。写的都是心里话，他真的很后悔，真的很自责。他甚至说了，如果可以，如果可能，他愿意把自己获得的所有一切，交还给朱鹏程，以换取自己内心的安宁。</p>
<p>“这人是真诚的。”我把信交给方教导员</p>
<p>“谁说不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方教导员收起了信，“对了李部长，你刚才说可以不完，是吗？你的意思是？”</p>
<p>我是说，你如果下决心办这事，还是有办法的。”我说。</p>
<p>“有什么办法？让我做什么么？”方教导员很急切。我把他的报告还给他，</p>
<p>“你用不着打报告，用不着把矛盾上交。”</p>
<p>“那我能干什么。”</p>
<p>“提交党委会讨论，如果大家都同意，就可以恢复朱鹏程的党籍。为了怕大家有顾虑，你可以给大家念我们组织部的这份报告，但你不要说是报告，说是组织部的意见。”</p>
<p>方教导员眼睛亮了，“我们这级党委有这个权吗？”方书记问。</p>
<p>“我认为有发展党员权就有恢复党籍权。”我回答。</p>
<p>“但是，如果是先前，做也就做了，处党委常委会没通过，我再做合适吗？”</p>
<p>“你怎么知道处党委会没通过？”</p>
<p>“不是你告诉我的？”</p>
<p>“我没告诉你。”我眨眨眼睛。</p>
<p>“可是，如果上边追查起来怎么办？”</p>
<p>“组织部长就在你面前，还有谁来追查你。还有，我把组织部的意见留给你，你到时候可以说，你是请示了组织部的，这还不行吗？”</p>
<p>“那这个担子不就压到了你的肩上？算了，你这么年轻，前途无量。我已经老了，把我安排到这儿是一种安置。有什么事还是我来吧！大不了撤职，大不了开除党籍。”</p>
<p>“我肯定和你共进退，再说，没那么夸张，用你的话说，什么年代了？”</p>
<p>他激动的握住我的手，“我知道怎么办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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