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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仙人临尘(一)

小说:满月将落作者:满月将落字数:5200更新时间 : 2020-10-05 20:16:00
上界,众仙所处之地云遮雾绕,丝竹声声,弦乐不止。

漂浮于云间各处的亭台楼阁中,皆有仙人诧异低头,通过阵法看向云下世间。

“去把姬氏族人找来重塑天门,有不愿意的,都拿来祭阵。”云上深处,星沙河畔,天帝殿前四圣之一,天猷元帅平淡说道。

在众仙脚下,云雾缭绕的地面下,庞大的阵法覆盖着整个上界。阵法上,横陈着数不清的尸体,亦有数不尽的鲜活生灵,被禁锢于阵中,一身修为与元神魂魄,皆被剥夺渡入阵中,用以维持上界漂浮于云天上。

星夜之中,云层之上流光溢彩,宏伟的天门再次出现于六位圣人辖境中,尽管受到人间秩序的排斥,天门,依旧在缓缓凝实。

待其稳定后,漫长天路自天门外垂落,垂向各位圣人辖境。

天门大开,有仙人持卷朗诵,其脚下云雾间,皆是累累白骨。

“兹念此世间尚有信徒,每日虔诚叩首,求开天门,入我仙界。今天帝开恩,纵世人犯下大错,亦允诺暂不施罚,给予众生最后一次成仙机会!踏上天路,迈过天门,便可居仙府,享长生。此后,将有天兵下界,清剿逆徒。诸位,即便如今天路初启,留予各位的,也并无多少时日,还要多思量,是否真得要留在这片土地上,与之共存亡。”

在仙人语落后,天龙游过天门,盘踞于两淮上空。

火红麒麟迈入两淮,一吼万兽匍匐。

龙吟、兽吼声自两淮辖境上空传来,在岛屿内外不断回响着。岛上无数的野兽战栗不已,那是源自血脉中的压制。

两淮山上的树林之中,参天巨木之上,红衣女子平躺在一根粗壮的树枝上,枕着松鼠而眠。在声声兽鸣之下,她枕下的小松鼠不断地颤抖着,咿咿呀呀地伸长脖子,想要爬出来,那不断清晰的吼叫如惊雷,不断地在它的耳畔炸响,刺激着它的神经,逼迫着它朝天叩首!女子虚眯着眼,遮了遮透过林梢洒落的光辉,她抬手顺着小松鼠的毛发摸了摸,用自身血气替它压下了沸腾的血液。

秦蝉衣从睡梦中惊醒时,听得屋外仙人声声如雷鸣,回响在耳畔。再顺着窗户看向屋外,整片天空被天门映照得如同白昼,天穹之上,白首青尾的天龙映入眼帘,少女视线再难挪移开,那仙人说了些什么,她根本没有去听,她的注意力,都在那等待多年、终现于世间的天龙身上。

她反应过来后,急忙爬起来,从床下拖出藏了多年的储宝匣子,取出珍藏多年的蝶翼穿戴在身,又将御风珠穿起挂于脖上,在出门后,她还顺手将放在桌上的葫芦挂在腰间带着,姑娘将所拥有的宝物都带上后,运力扇动蝶翼,向着天路飞过去。

御风珠蕴生自千年蜈蚣体内,也算得上是世间罕有的异宝。至于秦蝉衣为何拥有这种宝物,还得提起当年,秦缓带着她,离开西洲后,在前往两淮途中,两人曾去过的迷障之地。

在那里,他们发现龙胆草的时候,秦缓曾说,此地应埋有龙骨。

一老一少两人在那密林之中丈量了数十天,大致测出了龙葬之地的范围大小,以及,若是有龙珠存在,最有可能还留存在的龙额葬地。

然而在他们掀开泥土后,所见并非龙首尸骨,而是一只千丈蜈蚣的一部分。

不过,他们很幸运,遇到的这只蜈蚣,快要死了。

因为,它强吞了地下的整条龙骨。

在没有将那龙骨所蕴藏的力量吸纳为己用时,它就已经快要被撑死了。

这只蜈蚣也很幸运。

因为,它遇到了人族里唯一一位肯为妖族医治的神医,甚至在妖界还有尊号的神医,秦缓,在妖天下,尊号扁鹊,要比秦缓这两个字,更有用。

是他救了那只蜈蚣,不过,很遗憾的是,那只蜈蚣吞食的龙骨内,并没有龙珠留存。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得到了一枚珠子,也就是如今秦蝉衣带着的那颗,御风珠。

在秦蝉衣如蝶飞远后,其身后山林间的小院子里,书房里油灯未熄,桌上竹简堆砌如城楼,老人却不在书海中,他就站在院子里,听着远空传来的龙吟声,他能够看得到头顶逐渐远去的身影,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去阻止。

临溪镇早已乱了套,自从三大修士家族仅剩姬氏还有姬曜、玖儿露面后,他们便已笃定这是历史的重演,而当听到此前仙人咒骂世人,数不尽的天兵天将在云间高处灰飞烟灭后,这些不明就里的百姓彻底地害怕了,他们不知道该投向那一边了,更何况如今那天门内的仙人手段又是恩威并施,而此间圣人竟是一言未发,他们再也待不住了。

他们走出家门,他们挤到街道上,他们爬上屋顶,想要借力攀到高处的天路。

他们偶尔失足,从屋顶掉到地面上,在混乱的人群踩踏中躲避着,幸运地又爬起身,肆意打砸街道两侧的商铺,发泄着自己的愤怒。他们像是在面对着世界末日,他们尽情地释放着内心的恶念。

十里长街的众多屋顶上像是下饺子一般,不断有人影自高空坠落,不少人家的屋顶上露着一个两个人形的窟窿。无数摔落的人影又匆忙爬起来,不管不顾身上的伤痛,继续爬起来试图能够从屋顶爬上天路!

试一试,或许就有可能成为仙人了!以小博大,世人最喜欢去赌一赌自己的运气。可又有几个人真的想明白过,当贪婪落座时,所有下注的人都将是输家。

至于云间的两头神兽,冷漠地看着愈加疯狂的世人,他们的瞳内,尽是对世间众生的轻蔑。

天路之上,越往高处,阻力越小。侥幸爬上天路的人们走着走着便整个人漂浮而起,在空中难以落下,又在飘离天路范围后瞬间失重,飞速坠下。

秦蝉衣也曾踏上过天路,只是很快便飘出天路范围,接连尝试数次后,姑娘索性直接漂浮在天路外,奋力地向着天龙飞去。

在她的前方,天路上还有数以百计的人在登高而去!处于人群最前方的魁梧大汉,将所有人遥遥甩在身后,甚至已经快穿过麒麟喷吐出来的风墙了。

姑娘不断地在调整飞行方向,竭尽所能地扇动蝶翼,在麒麟吐息而成的风墙处,也只能够维持自己缓慢下坠。

她距离天龙最近时,仅有数步之遥。

两淮境内,韩玉山面无表情地看着如蜉蝣渡海一般不知天高地厚的辖境百姓,与刘言章说道,“言章,还记得当年我曾教过你的圣人规吗?”

刘言章身后伞刀消失,腰间戒尺浮现,“先生所教,学生一直都记得!”

“记得就好!我这个伪圣人,这么多年只顾着算计少年,都快忘了我本该是为这个世道开路的。我也曾怀揣着救世济民的想法,却只能不断地把那些少年往火坑里推,让他们受尽折磨,含恨地活,含恨地死,到头来,压在众生头顶的秩序是得以改变了,可人心,依旧不归属于这个世界。我对不起圣人这两个字,这一世的圣人,也没人对得起这重逾千钧的两个字。”老人悲慨万端地抬起手,拍了拍文言章的肩。“我便先走一步,为这世道,再拖延几分。”老人话音刚落,他积攒至今的圣人功德,尽归于刘言章。

也正是这一瞬间,刘言章立地成圣,文武皆圣人。

恰如两淮入境的牌楼上对联前四字所道,能文能武。

人间剩下的五处人族辖境,五位圣人遥寄目光于两淮,看着新老圣人交接,看着韩玉山决绝地拾级而上,看着新晋的年轻圣人走下山道……刘言章行至半途,停了下来,再也没有挪动脚步,在他的手臂上缠绕着的小花蛇,受到圣人功德滋养,都若有若无地有了些妖圣的气息了。

两淮山山林中,红衣女子坐了起来,她搂着小松鼠,歪着头,看着只身赴死的韩玉山,从某种角度而言,此刻踏天而上的韩玉山,和当初走下两淮山的洛离,何其相似。

一样的明知前方无路。

一样地只身赴死。

女子嘲弄地笑着,倚靠在树干上,拨弄着小松鼠的爪子,一个一个在云间天路上的众人指过去,同时说道,“你看,他们这些有血有肉的活人,还不如一个死了几百年的老头。”

说着,女子放下了小松鼠的手,她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有些诧异,她想起了一些事情,那个老头,好像与自己说过,“人总归是要死的,只不过他们是死的比自己所想的早些罢了”,她后知后觉地有些明白了明白了老人的意思。

只不过明白了,对她也没什么用。

“先生……”刘言章转身时,韩玉山已经走进了云层中,刘言章对着空旷孤寂的天地,一揖到底,一如年少第一次失去先生时。

那些久远的记忆,都藏在他心中的某个角落里,一些逐渐被遗忘,再难想起,另有一些被他铭记,愈加深刻。就像一条老街,总会有些故事,早已经被遗忘在了角落,也有另一些故事,时常被人们提起。而刘言章记忆中的那条老街,虽然远没有十里,但是名字却实实在在地叫做十里。

在街道的两侧多是商铺,一间小酒楼孤零零地俯视着低矮的建筑,如鹤立鸡群。酒楼里常年售卖两种酒,一种名为寒塘,味辛辣,苦涩难下咽,然入肺之后,顿觉全身温热,一展疲态。另一种名为梅子,酒如其名,酒味少,多酸甜,不觉多饮,不觉醉意上头,人已渐起鼾声。

长街的东侧曾住着个喜欢读书的穷苦少年,姓文,唤作言章,时常跟随在学堂的教书先生身后一同到酒楼。先生要一壶寒塘,半碟蚕豆,慢悠悠地喝着酒,与身后的羸弱少年随心所欲地讲着各种晦涩难懂的道德文章。少年出身贫寒,往往在先生这儿结束功课以后,还要忙着上山劈柴捕猎,下水摸鱼捉虾之类的事情来养活自己。

在他的记忆中,自己没有任何一次,接受过先生的邀请,在那四方小桌子旁坐下听先生边打酒嗝边念古文。那个时候的少年多是恭敬地站在先生侧边略往后,凝神听着先生传业授道,累的时候偶尔也会抬起头揉揉脖子,不过很快便恢复如初。

先生教的东西其实并不多,但是杂乱无章。每次听完回去以后,少年都会将先生所讲的知识重新梳理一遍,直至每一处细节都没有丝毫疑问,才肯安心歇息。

先生是小镇学堂里的授课夫子,在自己跟着先生听学的时候,先生的头发就已经是一片花白了,而且先生记忆也不太好。学堂的学生常笑他,学问不多,道理不少,先生也不恼,依旧对他们照本宣科。

唯有每天午时,学堂学生散去以后,先生才施施然地向着酒楼走去,一路上扯些学生都听腻了的大道理,似乎也只有在这个并非学堂学生的学生面前,先生才有那么丁点儿属于先生的气势。

记得那一年的冬天,天气比以往要冷的多。当山里野兽躲进巢穴冬眠时,就是文言章冬猎的时候。那时候每天都要忍着割得脸疼的寒风,天未亮就爬起来上山四处寻找洞穴,捕些正在冬眠的小动物。在晌午时再赶下山去,跟在老先生身后,听些老人的经验教训。在山上时到处费力,没有感觉到冷,跟在先生身后一步三停地走向酒楼时,才发觉天气酷寒。只是少年一如既往,唯唯诺诺地站在先生身后。

那一天,先生替他要了碗梅子,让他暖暖身子。少年没喝过酒,看着先生一口一口细细地抿着,也就像模像样地学着。喝完酒,先生就让他回了。少年跟在先生身后,良久未走,先生方才慢条斯理地开口,学堂新来了位教书先生,学问比他要高。言外之意,少年一清二楚,只是不愿离开。

老人抬头看着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雪。

“你我师徒一场,莫要弄得太过难堪。”老人说话决绝,根本不容他反驳,说完便起身挥袖而去。少年在桌旁默立良久,最后无助地往长街东侧走去。

大雪纷飞,洋洋洒洒地下到深夜,未见疲态。少年裹着衣物蜷缩在薄被里,依旧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破烂屋子的木门叮叮咚咚地响着,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他在犹豫着该不该起身,身上刚有些许热气,一起身就该散了,自己这穷破地方,也不会有什么人深夜拜访吧!思虑良久,听着外面的敲门声有规律地断断续续,少年终究是起身去开了门。

开门的瞬间,风声呼啸,灌了少年满怀的风雪。门外,老人身子比平常佝偻,怀里紧紧抱着一大物件,不知是为何物。

少年看到老人,愣了。“先生,这么晚来此是有要事?”说着,少年侧过身子,想让老人进屋。

“就不进去了吧,天冷,想你应该也没暖衾。”说着,老人递出紧紧抱在胸前的物件,原是一床被褥。看少年迟迟没有伸手,老人倒是急了,“快拿回去呀,这大冷天的,冻死个人!”少年刚准备说话,老人一把将被子塞到少年怀里,“磨磨蹭蹭,要是真有感谢的话想说,不如以后跟在新的先生后面多学点,他那儿我已经替你打好招呼了,你只需和往常一样即可。”说完,老人匆匆离去,只留给文言章一个背影。

少年如老僧入定,立于风雪之中,心里如有炭火,浑然不觉身子早已冰凉。

鸡鸣时分,他便匆匆起身,屋外尚未天明。这应该是入冬以来,自己睡得最暖和的一夜。

未待天明,他便已经和往常一样往山上去了。不知是睡得好的缘故,还是其他原因,少年今天的猎物要比往日翻了一倍还多。

下山途中,偶见些许行人衣缟素,少年不以为怪,匆匆前行。

既见新来的学堂夫子,似乎已经等他许久。少年作揖行礼,连声致歉。

夫子未怒,只是留下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留下瘦弱的少年,如遭晴天霹雳。

少年像条疯狗一样,一路狂奔。只是,再快也追不上离开的人脚步。

那一天,少年穿起白衣,束起长发,长跪于地。

天地大寒。

先生逝矣。

春暖花开了。难熬的日子熬了过去,却不代表他能熬过得去心里的关隘。

酒楼里,少年坐在先生位置,一壶寒塘,半碟蚕豆。酒涩而苦,呛得少年泪流满面。先生说,稚童饮梅子,人世多酸甜,少苦辣。束发酌寒塘,酒虽苦,味无穷矣!

少年方十一,已束发。

他没有跟随新的夫子学习,而是选择了另一种方式。

海上烟波浩渺,少年乘舟远去。

又是一年飞雪时,少年郎风尘仆仆,立于长街尾,对着十里长街,一揖到底。

那个教授自己做人道理的先生,再一次地离开了自己。刘言章嘴里有些苦涩,离别啊,惟有离别,能够让一个人快速成长。

先生当年说,圣人规矩,不过四件事:为苍茫天地立心,为红尘众生立命,为故往圣人继绝学,为万世子孙开太平。

刘言章看着魂魄透明的先生走进云间,走近天门。

两淮境内,阵法骤然全面开启。

整座岛屿散发冲天光芒,与韩玉山的魂魄交融,沿着天路,冲入天门内。

沿途,天路尽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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