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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青云同尘(九)

小说:雪满京华作者:飘篷字数:0更新时间 : 2021-10-27 15:47:11
这一夜无星无月,  平静如水。太子与厂督一夜未归,是以西苑的风波暂时并未波及他们。

        晏朝有意要避开,在风雨不侵的宅子里本该是一夜好眠,  然而她睡得并不好。

        翌日清晨,  天朗气清。兰怀恩立在廊下,  打着哈欠听梁禄给他解释完,  神色颇有些不自然。

        晏朝认床,易枕难眠。不过好在精神尚佳。

        “昨晚怎么不给我说?”兰怀恩眉心一凝。原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只是忽然意识到,她在某些细节方面似乎比常人更脆弱。

        梁禄无奈皱眉:“我一开始就在劝,  可殿下执意……”

        逐渐低下去的话尾被几声清脆响亮的啼鸣压住。循声望去,抄手游廊边挂了几只鸟笼,里头养的是几只雀儿,  正趁着晨光婉啭开嗓。

        兰怀恩转身,伸手一弹笼格,笼内横杠上的一对纤细白爪却死死攥着纹丝不动,  青雀毛茸茸的脑袋一偏,赤喙轻轻啄梳着羽毛,  毫不理睬他的逗弄。

        他撇了撇嘴,顿感无趣,低头看了看脚尖:“宫里一大清早就来了人……”

        话音未落,  熟悉的脚步声已近至眼前。兰怀恩躬身行了礼,见梁禄已退到一旁随侍。

        晏朝微微颔首:“走吧,  也不必回东宫了,直接去西苑。”又顿了顿,接着道:“涉及亲王,几位阁臣需得在场。”

        兰怀恩身子一侧,  让开路来:“臣明白。诸位阁老此刻想必已得到消息,正往西苑赶呢。”

        这几日多少双眼睛都盯着这件事,一有风吹草动立刻会有动静。他昨晚送消息回去时便也没叫人刻意遮掩,能传出去的怕是早就人尽皆知了。

        皇帝本意是叫瞒着,可这怎么瞒得住呢。

        “哦,你把金裘怎么样了?”临下台阶,晏朝顿了一顿。

        “进了东厂,本来得按照东厂的规矩来,”兰怀恩垂首,唇角漫出笑意,“陛下还没有吩咐,臣并不敢对他用刑,但能让他开口的法子多的是。”

        正值秋初时节,夏日的炎热还未全然褪去,仍是昼长夜短,自兰宅起轿启程时,天色已湛湛如洗。透过街道小巷眺望天际,晨曦尚未涌上来,空气中浸透几缕清凉气息。

        这一路路程不短,走到会极门附近时,才有逐渐熙攘起来的喧嚣声。晏朝掀帘,看见不远处的几名官员挤在文书房前,似乎是与太监起了争执。

        她勉强打起精神,正要遣梁禄去问,兰怀恩不知何时已跟上来,无所谓道:“前些日子川南叛乱扰得京城地方俱是风波不断,杀的杀贬的贬,导致不少官位空缺,这几日又是部推又是会推,乍然换了这么多人,自然有人要不满意。喏,言官们最先吵起来的……”

        晏朝眉头一蹙,目光幽深:“他们吵归他们吵,与文书房的太监有什么干系?”

        文书房仍属司礼监管辖,兰怀恩是掌印,她便不信这里头没有他的插手。

        之前从文书房送到内阁的奏章不是没有出现过问题,污毁的、遗漏的、私藏的……事后推出来一个太监顶罪,对于司礼监,雷声大雨点小训斥一番就不了了之。

        背后的兰怀恩光明正大地依旧我行我素,以文书房死死掐着通政司,言路堵塞便由他始。

        兰怀恩默了片刻,垂下眼,声音微弱:“这臣就不知道了。这些日子陛下重用几名秉笔随堂,臣只是来往东厂多些……”

        他委屈个屁。

        司礼监大权握在他手里,利弊权衡之下,自然会有取舍。

        晏朝睃他一眼,放下帘子,不再理会。半晌后才吩咐梁禄:“本宫自西苑回来后,召何枢来见。”

        “是。”

        争吵声已停歇下来,不知是谁先瞧见的太子车轿,众人整理仪容便要陆续过来见驾。晏朝示意起驾,命众人免了礼,仿佛并没看见方才的闹剧。

        兰怀恩低声同身边的小太监耳语几句,那小太监躬身小跑着去了文书房。

        他提起步子,转身跟着晏朝的方向,一直追过了桥,快出归极门时才说上话。

        “殿下生臣的气了?”有抬轿的内侍和随行宦官里外围护,即便他是掌印督公,也只得远立数尺之外。

        晏朝的轿子走得也急。他脚步匆忙地勉强跟上,片刻后听到她的回应:“督公自己办事有分寸即可,切莫乱了章法。”

        语气平淡中蕴着几分语重心长的温和。兰怀恩知道她的意思,躬身告退。

        大庭广众之下,晏朝对他向来都是能避则避的。他们也都心如明镜,无论是对皇帝还是朝臣,太子与厂公来往过密,并不是什么好事。

        昨晚竟是个例外。

        兰怀恩一度以为晏朝会选择歇在信王府,毕竟解释起来方便容易。

        他回头望了一眼,对晏朝即将面临的境况有些担忧。

        正欲离开时,身后忽然跑过来一个小太监,气喘吁吁地回禀:“兰公公,太子殿下命奴婢过来传句话。”

        兰怀恩收回心绪,将他一打量:“你说。”

        那小太监走近两步,低声道:“殿下说,石喜那边,有劳公公费心了。”

        兰怀恩略一思忖,随即会意:“我知道了。”

        小太监又跑回去。兰怀恩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目光深邃。对于晏朝尚算意料之内的叮嘱,他竟有些迟钝,即便他知道她谋划的大半。

        他暗自轻叹,轻一摇头,不愿计较。又不是不知道,她对他多多少少是有防备的,做什么都留了余地。

        晏朝到西苑豹房时,恰见三四个道士相携入了清馥殿,看样子应是才见过皇帝。为首的两个较为熟悉,一个是吴天师,另一个戴面具的,前不久才知道他的道号,空石山人。

        她已让人暗中查过二人来历,吴天师乃青城山道人,空石山人则四处云游,二人精通炼丹长生之术。入宫后皇帝对二人颇为礼遇,轻易不肯见人,有些“金屋藏娇”的味道在里头。

        然而皇帝服用金丹并非从今年开始。近几年偶尔也会有道士入宫,但寥寥数次不足为患,有臣子提过一两回,但不光是皇帝,连廷臣都不以为意。

        是以现下得知有道士长居西苑时,朝臣的反应并不激烈。更不必说皇帝刻意遮掩着内情。

        晏朝从明嫔和兰怀恩那里多少知道些,但只默不作声。

        她踏上台阶时,正好听到房内的动静。脚步顿时一滞,须臾后她意识到仿佛是女子的嬉闹声。

        进门后,一抬头果然瞥见侧门的帷幔后匆匆闪过一叠的艳色。晏朝眸光微动,瞧着衣着像是宫女,且不止一人。

        她眉色稍凝,本以为皇帝执意要搬到西苑是因为暑气蒸人,却原来是找了新的乐子。

        金丹加上美色,愈发荒诞,走的是妥妥的昏君路子。可皇帝搬到西苑还不足两个月……好在眼下皇帝神色如常,并无异样。

        她压下心底的微微惊颤,伏身叩拜行礼。皇帝并没有急着出声叫她起身,而是将目光投向一旁立着的太监。

        “人都到了么?”

        “回陛下,几位大人已在外头等候。”

        皇帝将手中的玉如意往桌上一丢,淡声道:“叫他们进来。”待那太监应了声,他才看向晏朝:“太子平身罢。”

        “谢父皇。”

        晏朝方才一路并未见到有人来,此时见了来人,不禁有些意外。

        来的只有四人,除却两位阁老杨仞和曹楹外,刑部尚书蒋实和太子詹事何枢也来了。她无暇思索陈修与任鲁为何不在场,只是在见到他们的那一瞬间便几乎笃定,是皇帝刻意的安排。

        众人行过礼后,皇帝坐定,开口第一句话却是问晏朝:“太子,李文遂是你杀的?”

        几人的目光便都移到她身上。传出来的消息,只是说李文遂冒犯信王被就地正法,却未听闻竟是太子亲自动的手。况且当时东厂兰怀恩也在场,染血的事怎么也不该由她来做。

        晏朝微一躬身,应了声“是”,又续言解释:“李文遂欲为李氏申冤不成,失态后冲撞信王。四哥腿上有伤行动不便,情急之下儿臣不得不拔剑相护。”

        信王受惊晕厥后的事,便都知道了。

        皇帝“唔”了一声,并不追究,只再问:“他申什么冤?”

        “李家未满门抄斩之前,李文遂妻子于宅中自尽,留有一封血书,称李氏无不臣之心,也未行谋逆之事,故一死以证清白。”

        皇帝冷嗤:“上上下下查得明明白白,证据确凿,还容得她一个深宅妇人来证清白?”

        她默然不语。李家少夫人或许当真不知晓内情,只是性子实在贞烈。知道李家避不了这一难,索性连同孩子一起去了,也免受骨肉分离之苦。

        王卓说,李文遂自李宅出来情绪便有些失控,几次自尽都被拦住。前往信王府,信王的态度又给了他最后一记打击。

        她原是打算再问问李文遂一些东西的,当时的情况已不给她任何机会。

        蒋实出言道:“陛下,李时槐罪名已由三法司判定,奏本递呈内阁,望陛下过目。”

        “朕看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皇帝侧了侧身子,一手按雕刻龙纹的白檀木椅上,一手捻着玉珠穗子,语气沉冷:“与李时槐同党者,杀。”

        皇帝微眯着眼,稍稍温热的一缕阳光绕过棱花窗阁,雀跃着铺在他脸上。饶是多年来保养得宜,也捱不过年岁摧残,细细浅浅的皱纹只会逐渐增多。

        皮肤忽有一瞬间的刺灼感,他偏头避开,看到几位同样年老的臣子,比他更显衰枯,心底不免苍然。

        “交给三司罢,今年秋务必料理完,免得脏了朕的朝堂。官位补阙一事,吏部多费些心,擦亮眼,多提拔贤能兼备的有志之士,别辜负了朕的期望,也别寒了士子的心。”

        皇帝言辞谆谆,仿佛寥寥数语便可揭过去这页风雨。

        曹楹表完忠心,已咳了三四声,眼见着是憔悴了不少。

        他与李时槐明里暗里针锋相对地斗了大半辈子,也曾洋洋得意,也曾落魄被贬,从前浮躁轻狂的心性早已被磨平。如今死敌倒台,欢喜之余倒多了份居安思危的忧患。

        他失了长子,李时槐满门抄斩,油然而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惺惺之感。浮沉一生,到头来无非都是为了后辈而已。

        “自川南叛乱平定后,地方官上了奏章,言边境山匪肆虐,刁民横行,至今仍不得安宁,生活萧条。朕昨日看了内阁的票拟,单凭加紧边防约束、减免赋税是不够的,治标不治本。于处沣不就是因朝廷一再纵容而得寸进尺么?”

        皇帝说罢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将问题抛给他们。

        杨仞出言道:“是。川南边境民风彪悍,百姓争利,为此常有不服管教者,当地父母官亦是无可奈何,若非此次朝廷出军,那些刁民已自成气候。臣以为,可先行镇压告诫,而后再教化民风,使其向善。”

        曹楹附议点头,愧然道:“此前川南地方官选任,皆是自下到上推举,再由省抚级官员奏请中枢,举荐时具称美名,而后政绩平平,以致积患成祸,此乃臣失察、失职之罪。此次肃清边境,臣请戴罪立功,望陛下宽恕。”

        晏朝目色深沉地望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曹楹。他倒乖觉,知道即便此刻不请罪,事后也必定有人参劾,索性先把话说在前头。又仗着皇帝的势,待接下来开始肃清吏治时,他便可掌士导权了。

        一侧的何枢却只默默跪着一语不发。皇帝传他来的目的,也绝对不是在此处。

        “准奏。”皇帝应得轻巧。

        曹楹松了口气,在皇帝的示意下起身,又继续禀道:“臣以为,雅黎一带民风难改,教化之行刻不容缓,可与武力镇压并行之。边境百姓穷苦,宜兴办义学开启民智。”

        皇帝颔首,却侧首看一眼晏朝。

        “你提兴办义学,正中朕怀。朕忽然想起来,前些日子叛乱方平时,太子上了一道奏疏,论及川南治理,其中亦提到了设义学,另建议于雅州开设书院,传儒学道统,正一方学风。其各项虽有待商榷,但不失为良策,可细细筹谋。”

        未待众人回应,他已朝晏朝温和道:“太子稍后可与廷臣们详细商讨,作一篇策论朕看看。”

        晏朝心下微动,躬身沉稳领旨。

        她上奏时便知实行不易,需得从长计议,是以在奏疏中已分析了困难之处。如今皇帝松口赞成,以后倒是能方便些。

        自入士东宫这些年,她也曾去地方巡查过,江北江南的旱涝饥馑,雁门关的敌寇侵扰,虽不会深涉险境,却也困难重重,一行下来收获颇丰。

        若当真有机会,她愿意去蜀地看看。

        几人也齐齐附议,何枢终于逮到机会,将话题顺理成章地转移到她身上。

        “陛下,李时槐当日在大殿亲口承认指使陆衍刺杀太子殿下,但认罪认得草率,不知……”

        皇帝低头喝一口茶:“李文遂怎么说?”

        晏朝垂下眼,轻答:“事急从权,儿臣还未来得及问……既是李时槐已认罪,且判了满门抄斩,也无可追究了。”

        李文遂当时根本没有机会说话,自然无法招供或者澄清什么。晏朝当机立断,亲手斩断了这条线。

        皇帝默了默,茶盏不轻不重地搁在桌上。眼前那颗圆润玉珠闪着温润光泽,悬在桌角半空的浅青色流苏微微一晃。

        “好一个死无对证。”他淡淡一嗤,随即凝眉,亦像是惋惜般地喟然:“那便罢了。”

        可晏朝知道,皇帝的心思早不在自己身上了。他关心的是李文遂突如其来的死无对证,对信王的影响。

        她倒是不在乎。该算的账迟早要算清,不急于一时。

        “陛下,信王殿下一事……”

        犹豫开口的是杨仞,他被另外三人盯得脸部发麻,知道必得有人开口,不得不硬着头皮探问。但这件事至今未经调查,说白了也还是道听途说,不敢贸然开口。

        果然见皇帝脸色发沉,杨仞又识趣地噤了声。众人皆知皇帝传召之意,不禁心下惴惴。

        “朕传了信王,这会子应该快到了。”

        话音才落,外头已有人通禀,言信王求见。众人登时心下一凛。

        但见扶着信王进来的,竟是兰怀恩。

        作者有话要说:  皇帝:朕好像精神分裂了,一会儿是励精图治的明君,一会儿是贪图美色的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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