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鱼跃龙门
“历史会奖励天才，政治会保护懒汉。你可能会独行，可能不被理解，但那也挺帅的。”
——吴越（2018）
“从孩提时代开始，一段闪光的名字，江姐，雷锋，焦裕禄，孔繁森，始终照耀在我前行的路线之上。迷途之时，为我辨明方向，给了我很大的启迪——”
吴越抬头看了看几位领导的目光，他们多数都将手抱在一起，微笑的看着他，也有的低头看着他发言稿的复印件。他心中稍微安顿了一些，在这间一年只会用几次的大会议室里面，他的命运即将要改变。
不需要选，在座的基本都知道他是谁家的儿子，右手边接下来的七个发言的孩子，包括薛雯雯在内，她们才是要竞争的，自己应该只是走个过场就好了。
“我发现他们，以及我身边许多深受我崇敬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员……”
发言即将要完毕，他不停偷偷瞄向对面的视线，越过前面紫红色的大会议桌，越过大黑皮沙发，透过刷着绿墙围的粉皮墙，发现了一个异样的存在。
那双眼睛紧紧的附在了木头门上的小窗户内，只露出半个脑袋。见他瞅过来了，那双眼的眼角便弯了起来，凌乱的头发跟着一颤一颤，而后便消失了。
“我申请入党意味着要拼搏，奋斗，”吴越有点儿激动的嗓子眼发痒，轻轻咳嗽一下才接着念了下去，“甚至意味着牺牲，入党是为了更直接的接受党的领导，以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
在几锅小灶儿的加持下，梁续似一个洞中偷学了武林秘籍的侠士一般，再也不畏惧那些天书般的知识和考试。
按照老师们的教诲，六月初的这一天，他终于又踏进了这所校园。
这三天很重要，这三天不会再教授任何课程，只会讲解比知识更重要的各类的“技巧”：比如当实在答不出题的时候，怎样尽可能的多骗出一些分数；以及什么样的字体和答题格式，可以多赚些“印象分”。
梁续死盯着那道曾经的“鬼门关”，深吸了一口气，不住的劝慰自己：即便这里不再欢迎自己，也只剩这三天了。而后挤了好半天，才从如探监一般的家长群里面钻了进去。
“唉那是干什么的，怎么啥人都放！”
身后一个家长嚷嚷起来，梁续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着装，还好吧，无非是北京买的帽衫和牛仔裤罢了。
“哪个班的？”门卫大叔长着一个“老夫子”漫画里面“大番薯”的脑袋，推了推快滑到鼻尖的无框眼镜，推开门厉声将梁续拦了下来。
“高二——啊不，高三八的。”梁续答道，这称呼他叫着竟然有些口生。
大叔让他登记一下，梁续解释了自己的特殊情况，这才放了行。梁续扭头看了一眼刚才追问的女家长，她穿着绒面儿的旗袍，图案非龙即凤，赘肉不少的胳膊抱在胸前，头发也是爆炸的红色，也不知道是怎么从自己身上看出了不良的样子。
待到转过身子，他才再次注视起这个校园，这次他是以一个临考高三学生的姿态回来的，身份的转变，竟让他看着再熟悉不过的场景有些伤怀。初中四年，高中三年，还是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候。
那些事物变得柔软，曾以为血雨腥风的地方，此刻处处都让他恋恋不舍。低年级的学生看他成熟的装扮很好奇，有几个小汉奸样子的孩子还跟他鞠了个躬才过去。高中部楼下有几张略显眼熟的面孔正在一圈儿一圈儿的绕着楼跑着，传说这是考前背不进去东西时的秘密武器，只要身体足够疲劳，脑子便又能腾出些地方来。
再往上走，便是那段记忆的根源。
班里的人会怎么评价他呢，会有人欢迎自己么，他还是决定先缓一下。从一楼的楼道尽头一拧身子，向着比教室还熟悉的“大厕所”跑去。
黑暗之中，他点起一根烟。刚吸半口，便被味道呛停了。
微弱的光亮之中，竟然是整整一排的学生们正在蹲坑。他们面带好奇，如养鸡场的鸡一般，从每个隔断中探出脑袋，观望着这位奇怪的来客。
梁续满脸的尴尬，急急把烟掐了，又退了出来。“大厕所”竟然真有人上厕所了，看来剩下的混混儿们当真不怎么努力。
来到教室熟悉的位置，从后门往里看看，安静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的学生，看背影竟没有一个眼熟的。
他抬头又仔细望了望门牌，确实是高三八班没错。只好掏出手机拨起了吴越的电话，不知为何迟迟没有人接听。
直到溜达到会议室的门前。
十几分钟之后，吴越走了出来。
为了保持一个回归的帅气姿势，梁续将腰靠在了墙上，一条腿弓着。
在这寂寞的九个月里面，吴越还真是有点儿怀念这个傻逼二世祖，甚至在学校的贴吧里查过几个人的名字。
还真让他找到过一个，是大半年前的一个零回复的帖子。
“问个问题，高二八班有帅哥么？那个原斌怎么样？”
直到几个星期之前才有人突破了零回复：“那个叫原斌的也就那么回事吧，只是长得有些白净罢了，算得上帅么？还有那个吴越，也没什么特点吧，我倒是觉得他们班有个梁续还凑合。”
不用看那个一长串儿英文的ID，吴越便知道这么不要脸的评论能出自谁之口了。
此刻这个人又站在了面前，两双眼睛对视了很久，只是傻傻笑着。
“操。”
“操。”
“你念那玩意儿你自己信么？”
“这就没意思了啊。”
“自己写的？”
“生活所迫。”
“薛雯雯呢？”
“没完事儿呢。”
“走吧？”
“走！”
有了这个狗腿子军师站在旁边儿，梁续再次感觉走路又起了风声。
情况也着实比梁续预想的要好一些，当跟在吴越后面走进班级的时候，课间的喧闹声慢慢静止了，随后爆发出一阵骚乱和几声零散的欢呼。
梁续有些羞愧的笑笑，手踹在裤兜里，将肩膀上垂下来的挎包顶的前后乱转。一眼看过去，后面的那些学生还是一脸懵，交头接耳的打听着他的身份。
吴越说那些都是后来来的复读生，也难怪梁续不认识。
“等会儿啊——”吴越将自己座位旁边儿的包儿一拿，往前面讲台边儿的单人座上一丢，“坐吧。”
梁续整了整衣服才端正坐下，再抬头，还是那张熟悉的黑板，不同的是黑板上的东西竟然能进入自己的脑袋了，真是神奇。讲台旁边儿贴了一张不知道哪个家长的大作，毛笔画的，鲤鱼跃龙门。构图不算讲究，匠气十足，贴在这里却是一剂好用的强心剂。
那句标语已经换成了“高三八班没有一个逃兵”。梁续看着，笑容慢慢收敛，将北京新买的书包塞进桌洞，掏出本子和水笔来。
“盖悦辉呢？”梁续向四周忘了一圈儿，那个惹眼的身影着实不在教室里。他想起自己的“风流”行径，琢磨着要不要和吴越吹吹牛逼。
“走了，”吴越喝了一口桌上的可乐，“报志愿之前就走了，去澳洲了。”
盖悦晖之所以会要那次的成绩，无非是为了出国的材料罢了。在她的人生规划里，这些人，这些事情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存在。梁续听罢，突然有点儿怀念起那一段温存，早知道是没结果的事，不如多占占便宜。
不过走了即是走了，也了却了心事。
吴越是最后一个见到这位传奇女生的人，还是蒋甜告诉他盖悦辉要走了。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吴越还是追到了阳台上远远看了一眼。
那个纤瘦的白色背影一个人静静的走出了校门，拖着一个塞满书的小旅行箱，来来回回的人纷纷侧目，却更显得有些寂寥。
吴越的志愿报的是山大，其实对于他的成绩来说，考到北京上海的普通大学也完全有可能，可父亲执意让他报省内的学校，其中的原因，同这次的入党一样，“为了发展”。
吴越说，现在看班儿里，一脸轻松的，说明是已经定了要复读的；那些面色如锅底的，倒是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他说经历了这一年，他才慢慢明白了这场考试的本质。书本上这些蹩脚知识，屁用都没有，大学四年会忘得干干净净。
高考的目的，无非是将人力资源合理的分配。这个分配的平台以前叫科举，中了举才能当官儿，能用下人，才能改换门楣，现在便唤做高考了。
所以这并不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考试，考试的目的是检查知识的储备，人人努力都可以及格，都可以是赢家。这是一场竞争，你所能做得就是绞尽脑汁，斗智斗勇，将身边所有人踩在脚底下，来换这个走出去的可能。
而走出去真的能改变人生么？这是一个有十四亿人的国家，要想长治久安，就需要将这场分配，伪装成真的能以此翻身的模样。这机会并不在于考好了生活就真的好了，而是告诉那些可能还要穷几辈儿的人：给过你们机会了，是你自己没争取到。
真要想公平的话，倒也简单。全国一套卷子一条分数线，绝对的公平。可谁去种地？谁去谁去搞基建？那些“先富起来”的二代们么？
这世界本就是这样子，要运转下去就要牺牲掉大部分人的“光明”的可能，保障少部分人的生活。所以要立门槛，让越穷的越走不出去。
生在山东，河南，湖北这些人口大省，连考外省的学校，都要经过“会考”的层层筛选，自主命题难成了不像话的样子，背后的原因谁又敢说。
而北上广一个城市就有七八所一本大学，这里面的事儿，细想想就会明白。
只是可怜了他们这一代，在鼓励多生的那个年代，梁续和吴越的爷爷奶奶们不少都是七八个兄弟姐妹。闯关东，一个山东带动了整片黑土地，还不是靠着人多带动了繁荣富强。可到了他们这儿，几代人的光荣就变成了沉甸甸的负重，凭什么？没有人敢问。
这是他们这一代孩子们注定要品尝的苦果，不能争辩半分。那些所谓“素质教育”，生在大城市里的孩子，看着这些土不拉几只会“应试”的山东娃娃，鄙夷溢于言表。
制度的获利者从来不会觉得制度不公平，可谁又希望青春是这样度过。
梁续听了许多吴越的牢骚，听懂的却不多。虽说也知道自己的未来是用钱砸出来的，但确实有了走出去的机会，这便足够了。他看着墙上那张蹩脚的毛笔画，所谓龙门，可能就是北京吧。
“如果——”数学老师在讲台上敲着黑板叮嘱道：
“如果，你的考场里，真的有人迟到了，有人因为任何原因跟老师说事情，你们给我记住了，”她又用力的点了两下黑板，粉笔在黑板上点出了几个不规则分布的白点，“不许抬头！包括说，谁，如果，进了考场跟你借涂卡的铅笔，更有甚者，借水笔。跟你们讲，不要笑，真的发生过——”她又在黑板上重新敲了几次。
“一句话，不认识，装没看见，听见没有，你们身边的同学，可以借。你们可以手把手进大学校园，无所谓。但是别的人，我没教过的人，孩子们记住，你在帮你的敌人。明白么？人家拿到了，考好了，人家上了你没上，别回头跟我哭着说你品德更高尚。”她的表情突然变得苦口婆心起来：
“孩子们，你们都是好孩子，但人生就是残酷的，对敌人不手软，是对自己最好的忠诚。”
“红裤衩套上没？”梁续听的烦闷，偷摸摸和吴越嘀咕道。
“现在都流行穿紫的了，”吴越尴尬的笑了笑。“紫腚赢，听没听说过。我那条湖人早就准备好了，洗了一个星期了。”
“女生们跟我出来一下，”班主任在门口挥了挥手。
“咋的了。”梁续看着匆匆涌出去的女生们，“咋这时候还有生理卫生课么？”
“发药，”吴越抖机灵的说道，“怕有正好过两天来事儿的，发药往后推一推。”
“这么神奇？”梁续露出贼兮兮的微笑。
“你他妈这两天也少撸点儿吧，”吴越眯缝起眼睛，“别他妈又虚了。”
吴越自己倒是不担心虚的问题，家里为了他能考试顺利，母亲几乎把“安利”所有产品买了个遍。好多东西都已经不在乎功效了，每天早上有钙片，下午有鱼肝油，晚上还要喝一碗蛋白质粉。多年之后吴越才明白，可能就是这些瞎补的玩意儿把住了他的骨头缝，让身高永远低了一头。
最后一天的时候，期盼已久的解放即将到来，老师们都变得闲散了，看到对着课本的犄角旮旯还在发狠的学生，都笑盈盈的提醒说：“这个不考。”
慢慢的大家也都放弃了抵抗，将书合上，抬起一张张青葱却疲倦的脸，等待着最后的告别。
那时的告别仪式还比较简单，每个人上去讲一讲自己报考的学校，而后说几句打气的话。
学生们心思各不相同，有的男生大声吼出来：“我就是为了复旦而生的！”，有的女生抽泣着直耸肩膀，说“感谢大家陪伴我的三年时光”，可梁续连她是谁都想不起来。
蒋甜报考了上海交大和上海财经，万哥报了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合肥工业，董艳萍没来，估计早打谱复读了。薛雯雯的讲话比较有意思，她报的是东南大学，而后用一句诗文表达了自己的志向：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眉宇之间英气十足，看的梁续有些入神。
“快快，”梁续捅了捅吴越，“还有啥这样的，给我整个差不多的。”
“啧，”吴越鄙夷的摆摆手，“这种时候还不忘了占便宜，你不有手机么，自己搜。”
梁续赶忙捏着手机忙乎起来，专搜这表达志向高远的，一个一个在纸上抄写着。很快便轮到他上台了，报出了那所知名的大学之后，很多学生都瞪大了眼睛，他心中微微有些得意，念出了自己的一句：
“须知少时拿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可能是过于冷门的原因，班里安静了几秒钟之后，才慢慢响起了与其他人差不多的恭维掌声。
待到都说完了，掌声之中胖胖的班主任走上台，向大家挥挥手，说：“再见面就是高考之后了，大家会怀念高中三年的学习时光么？”
还没等梁续反应过来，教室后面便响起了山呼海哨的口号。
“不——怀——念——”
梁续作为“学生”这个身份在这校园之中，还没待几天，心中还真有一丝不舍，可终归被这音浪压了过去。
放学的时候两个人给原斌打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原斌说自己在大连也还不错，有酒喝，有炮友。自主招生的考试也已经考完了，估计等他们高考结束的时候，他就回去了，比他们先解放。
那天阳光正好，梁续走在那条出校门的路上，看着身边儿跑向教学楼去的学生，渐渐看入神了。大半年以前，自己还步履彷徨的在这条路上，等待着门口的试炼；七年之前，自己背着双肩的书包初次踏进这里，想着要当上这里的“老大”。
如今竟是要说再见。
他隐约记得在这里上初中的时候，曾经好端端的黑过一次天。
正上课的政治老师都吓呆了，将粉笔当做烟往嘴里放，引得学生们哄堂大笑。
那是他见过最罕见的气象灾害，他以为这会成为当地人心中永远记得的大事儿，也确实上了第二天的报纸。
可也许是因为当时网络还不发达的原因，几年之后他想起之时，再在网上搜索，却无论怎么换关键词，都再也搜不到它出现过的迹象。他不知道那天的黑色笼罩了多大的面积，有多少人共同见证过。
空白的网络让他怀疑起记忆的真实。原来时间真的会抹去一切，从没给过他喘息的机会，新的人便会带着新的事情向他跑来。
所以多年之后他还常端着咖啡努力回忆，真的曾经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在一所普通的学校中，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么？还是因为太久远而变了形，多出好多不曾经历的细节。
只是有些东西他忘不了，曾经叫嚣着的“哥们儿义气”，变作了一瓶名叫酸楚的香水，洒在了那一年杂乱的纸页之上。
高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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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越（2018）
“从孩提时代开始，一段闪光的名字，江姐，雷锋，焦裕禄，孔繁森，始终照耀在我前行的路线之上。迷途之时，为我辨明方向，给了我很大的启迪——”
吴越抬头看了看几位领导的目光，他们多数都将手抱在一起，微笑的看着他，也有的低头看着他发言稿的复印件。他心中稍微安顿了一些，在这间一年只会用几次的大会议室里面，他的命运即将要改变。
不需要选，在座的基本都知道他是谁家的儿子，右手边接下来的七个发言的孩子，包括薛雯雯在内，她们才是要竞争的，自己应该只是走个过场就好了。
“我发现他们，以及我身边许多深受我崇敬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员……”
发言即将要完毕，他不停偷偷瞄向对面的视线，越过前面紫红色的大会议桌，越过大黑皮沙发，透过刷着绿墙围的粉皮墙，发现了一个异样的存在。
那双眼睛紧紧的附在了木头门上的小窗户内，只露出半个脑袋。见他瞅过来了，那双眼的眼角便弯了起来，凌乱的头发跟着一颤一颤，而后便消失了。
“我申请入党意味着要拼搏，奋斗，”吴越有点儿激动的嗓子眼发痒，轻轻咳嗽一下才接着念了下去，“甚至意味着牺牲，入党是为了更直接的接受党的领导，以党员的标准要求自己，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生……”
在几锅小灶儿的加持下，梁续似一个洞中偷学了武林秘籍的侠士一般，再也不畏惧那些天书般的知识和考试。
按照老师们的教诲，六月初的这一天，他终于又踏进了这所校园。
这三天很重要，这三天不会再教授任何课程，只会讲解比知识更重要的各类的“技巧”：比如当实在答不出题的时候，怎样尽可能的多骗出一些分数；以及什么样的字体和答题格式，可以多赚些“印象分”。
梁续死盯着那道曾经的“鬼门关”，深吸了一口气，不住的劝慰自己：即便这里不再欢迎自己，也只剩这三天了。而后挤了好半天，才从如探监一般的家长群里面钻了进去。
“唉那是干什么的，怎么啥人都放！”
身后一个家长嚷嚷起来，梁续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着装，还好吧，无非是北京买的帽衫和牛仔裤罢了。
“哪个班的？”门卫大叔长着一个“老夫子”漫画里面“大番薯”的脑袋，推了推快滑到鼻尖的无框眼镜，推开门厉声将梁续拦了下来。
“高二——啊不，高三八的。”梁续答道，这称呼他叫着竟然有些口生。
大叔让他登记一下，梁续解释了自己的特殊情况，这才放了行。梁续扭头看了一眼刚才追问的女家长，她穿着绒面儿的旗袍，图案非龙即凤，赘肉不少的胳膊抱在胸前，头发也是爆炸的红色，也不知道是怎么从自己身上看出了不良的样子。
待到转过身子，他才再次注视起这个校园，这次他是以一个临考高三学生的姿态回来的，身份的转变，竟让他看着再熟悉不过的场景有些伤怀。初中四年，高中三年，还是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候。
那些事物变得柔软，曾以为血雨腥风的地方，此刻处处都让他恋恋不舍。低年级的学生看他成熟的装扮很好奇，有几个小汉奸样子的孩子还跟他鞠了个躬才过去。高中部楼下有几张略显眼熟的面孔正在一圈儿一圈儿的绕着楼跑着，传说这是考前背不进去东西时的秘密武器，只要身体足够疲劳，脑子便又能腾出些地方来。
再往上走，便是那段记忆的根源。
班里的人会怎么评价他呢，会有人欢迎自己么，他还是决定先缓一下。从一楼的楼道尽头一拧身子，向着比教室还熟悉的“大厕所”跑去。
黑暗之中，他点起一根烟。刚吸半口，便被味道呛停了。
微弱的光亮之中，竟然是整整一排的学生们正在蹲坑。他们面带好奇，如养鸡场的鸡一般，从每个隔断中探出脑袋，观望着这位奇怪的来客。
梁续满脸的尴尬，急急把烟掐了，又退了出来。“大厕所”竟然真有人上厕所了，看来剩下的混混儿们当真不怎么努力。
来到教室熟悉的位置，从后门往里看看，安静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的学生，看背影竟没有一个眼熟的。
他抬头又仔细望了望门牌，确实是高三八班没错。只好掏出手机拨起了吴越的电话，不知为何迟迟没有人接听。
直到溜达到会议室的门前。
十几分钟之后，吴越走了出来。
为了保持一个回归的帅气姿势，梁续将腰靠在了墙上，一条腿弓着。
在这寂寞的九个月里面，吴越还真是有点儿怀念这个傻逼二世祖，甚至在学校的贴吧里查过几个人的名字。
还真让他找到过一个，是大半年前的一个零回复的帖子。
“问个问题，高二八班有帅哥么？那个原斌怎么样？”
直到几个星期之前才有人突破了零回复：“那个叫原斌的也就那么回事吧，只是长得有些白净罢了，算得上帅么？还有那个吴越，也没什么特点吧，我倒是觉得他们班有个梁续还凑合。”
不用看那个一长串儿英文的ID，吴越便知道这么不要脸的评论能出自谁之口了。
此刻这个人又站在了面前，两双眼睛对视了很久，只是傻傻笑着。
“操。”
“操。”
“你念那玩意儿你自己信么？”
“这就没意思了啊。”
“自己写的？”
“生活所迫。”
“薛雯雯呢？”
“没完事儿呢。”
“走吧？”
“走！”
有了这个狗腿子军师站在旁边儿，梁续再次感觉走路又起了风声。
情况也着实比梁续预想的要好一些，当跟在吴越后面走进班级的时候，课间的喧闹声慢慢静止了，随后爆发出一阵骚乱和几声零散的欢呼。
梁续有些羞愧的笑笑，手踹在裤兜里，将肩膀上垂下来的挎包顶的前后乱转。一眼看过去，后面的那些学生还是一脸懵，交头接耳的打听着他的身份。
吴越说那些都是后来来的复读生，也难怪梁续不认识。
“等会儿啊——”吴越将自己座位旁边儿的包儿一拿，往前面讲台边儿的单人座上一丢，“坐吧。”
梁续整了整衣服才端正坐下，再抬头，还是那张熟悉的黑板，不同的是黑板上的东西竟然能进入自己的脑袋了，真是神奇。讲台旁边儿贴了一张不知道哪个家长的大作，毛笔画的，鲤鱼跃龙门。构图不算讲究，匠气十足，贴在这里却是一剂好用的强心剂。
那句标语已经换成了“高三八班没有一个逃兵”。梁续看着，笑容慢慢收敛，将北京新买的书包塞进桌洞，掏出本子和水笔来。
“盖悦辉呢？”梁续向四周忘了一圈儿，那个惹眼的身影着实不在教室里。他想起自己的“风流”行径，琢磨着要不要和吴越吹吹牛逼。
“走了，”吴越喝了一口桌上的可乐，“报志愿之前就走了，去澳洲了。”
盖悦晖之所以会要那次的成绩，无非是为了出国的材料罢了。在她的人生规划里，这些人，这些事情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存在。梁续听罢，突然有点儿怀念起那一段温存，早知道是没结果的事，不如多占占便宜。
不过走了即是走了，也了却了心事。
吴越是最后一个见到这位传奇女生的人，还是蒋甜告诉他盖悦辉要走了。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吴越还是追到了阳台上远远看了一眼。
那个纤瘦的白色背影一个人静静的走出了校门，拖着一个塞满书的小旅行箱，来来回回的人纷纷侧目，却更显得有些寂寥。
吴越的志愿报的是山大，其实对于他的成绩来说，考到北京上海的普通大学也完全有可能，可父亲执意让他报省内的学校，其中的原因，同这次的入党一样，“为了发展”。
吴越说，现在看班儿里，一脸轻松的，说明是已经定了要复读的；那些面色如锅底的，倒是已经准备的差不多了。
他说经历了这一年，他才慢慢明白了这场考试的本质。书本上这些蹩脚知识，屁用都没有，大学四年会忘得干干净净。
高考的目的，无非是将人力资源合理的分配。这个分配的平台以前叫科举，中了举才能当官儿，能用下人，才能改换门楣，现在便唤做高考了。
所以这并不是一场真正意义上的考试，考试的目的是检查知识的储备，人人努力都可以及格，都可以是赢家。这是一场竞争，你所能做得就是绞尽脑汁，斗智斗勇，将身边所有人踩在脚底下，来换这个走出去的可能。
而走出去真的能改变人生么？这是一个有十四亿人的国家，要想长治久安，就需要将这场分配，伪装成真的能以此翻身的模样。这机会并不在于考好了生活就真的好了，而是告诉那些可能还要穷几辈儿的人：给过你们机会了，是你自己没争取到。
真要想公平的话，倒也简单。全国一套卷子一条分数线，绝对的公平。可谁去种地？谁去谁去搞基建？那些“先富起来”的二代们么？
这世界本就是这样子，要运转下去就要牺牲掉大部分人的“光明”的可能，保障少部分人的生活。所以要立门槛，让越穷的越走不出去。
生在山东，河南，湖北这些人口大省，连考外省的学校，都要经过“会考”的层层筛选，自主命题难成了不像话的样子，背后的原因谁又敢说。
而北上广一个城市就有七八所一本大学，这里面的事儿，细想想就会明白。
只是可怜了他们这一代，在鼓励多生的那个年代，梁续和吴越的爷爷奶奶们不少都是七八个兄弟姐妹。闯关东，一个山东带动了整片黑土地，还不是靠着人多带动了繁荣富强。可到了他们这儿，几代人的光荣就变成了沉甸甸的负重，凭什么？没有人敢问。
这是他们这一代孩子们注定要品尝的苦果，不能争辩半分。那些所谓“素质教育”，生在大城市里的孩子，看着这些土不拉几只会“应试”的山东娃娃，鄙夷溢于言表。
制度的获利者从来不会觉得制度不公平，可谁又希望青春是这样度过。
梁续听了许多吴越的牢骚，听懂的却不多。虽说也知道自己的未来是用钱砸出来的，但确实有了走出去的机会，这便足够了。他看着墙上那张蹩脚的毛笔画，所谓龙门，可能就是北京吧。
“如果——”数学老师在讲台上敲着黑板叮嘱道：
“如果，你的考场里，真的有人迟到了，有人因为任何原因跟老师说事情，你们给我记住了，”她又用力的点了两下黑板，粉笔在黑板上点出了几个不规则分布的白点，“不许抬头！包括说，谁，如果，进了考场跟你借涂卡的铅笔，更有甚者，借水笔。跟你们讲，不要笑，真的发生过——”她又在黑板上重新敲了几次。
“一句话，不认识，装没看见，听见没有，你们身边的同学，可以借。你们可以手把手进大学校园，无所谓。但是别的人，我没教过的人，孩子们记住，你在帮你的敌人。明白么？人家拿到了，考好了，人家上了你没上，别回头跟我哭着说你品德更高尚。”她的表情突然变得苦口婆心起来：
“孩子们，你们都是好孩子，但人生就是残酷的，对敌人不手软，是对自己最好的忠诚。”
“红裤衩套上没？”梁续听的烦闷，偷摸摸和吴越嘀咕道。
“现在都流行穿紫的了，”吴越尴尬的笑了笑。“紫腚赢，听没听说过。我那条湖人早就准备好了，洗了一个星期了。”
“女生们跟我出来一下，”班主任在门口挥了挥手。
“咋的了。”梁续看着匆匆涌出去的女生们，“咋这时候还有生理卫生课么？”
“发药，”吴越抖机灵的说道，“怕有正好过两天来事儿的，发药往后推一推。”
“这么神奇？”梁续露出贼兮兮的微笑。
“你他妈这两天也少撸点儿吧，”吴越眯缝起眼睛，“别他妈又虚了。”
吴越自己倒是不担心虚的问题，家里为了他能考试顺利，母亲几乎把“安利”所有产品买了个遍。好多东西都已经不在乎功效了，每天早上有钙片，下午有鱼肝油，晚上还要喝一碗蛋白质粉。多年之后吴越才明白，可能就是这些瞎补的玩意儿把住了他的骨头缝，让身高永远低了一头。
最后一天的时候，期盼已久的解放即将到来，老师们都变得闲散了，看到对着课本的犄角旮旯还在发狠的学生，都笑盈盈的提醒说：“这个不考。”
慢慢的大家也都放弃了抵抗，将书合上，抬起一张张青葱却疲倦的脸，等待着最后的告别。
那时的告别仪式还比较简单，每个人上去讲一讲自己报考的学校，而后说几句打气的话。
学生们心思各不相同，有的男生大声吼出来：“我就是为了复旦而生的！”，有的女生抽泣着直耸肩膀，说“感谢大家陪伴我的三年时光”，可梁续连她是谁都想不起来。
蒋甜报考了上海交大和上海财经，万哥报了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合肥工业，董艳萍没来，估计早打谱复读了。薛雯雯的讲话比较有意思，她报的是东南大学，而后用一句诗文表达了自己的志向：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眉宇之间英气十足，看的梁续有些入神。
“快快，”梁续捅了捅吴越，“还有啥这样的，给我整个差不多的。”
“啧，”吴越鄙夷的摆摆手，“这种时候还不忘了占便宜，你不有手机么，自己搜。”
梁续赶忙捏着手机忙乎起来，专搜这表达志向高远的，一个一个在纸上抄写着。很快便轮到他上台了，报出了那所知名的大学之后，很多学生都瞪大了眼睛，他心中微微有些得意，念出了自己的一句：
“须知少时拿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可能是过于冷门的原因，班里安静了几秒钟之后，才慢慢响起了与其他人差不多的恭维掌声。
待到都说完了，掌声之中胖胖的班主任走上台，向大家挥挥手，说：“再见面就是高考之后了，大家会怀念高中三年的学习时光么？”
还没等梁续反应过来，教室后面便响起了山呼海哨的口号。
“不——怀——念——”
梁续作为“学生”这个身份在这校园之中，还没待几天，心中还真有一丝不舍，可终归被这音浪压了过去。
放学的时候两个人给原斌打了电话。电话那头的原斌说自己在大连也还不错，有酒喝，有炮友。自主招生的考试也已经考完了，估计等他们高考结束的时候，他就回去了，比他们先解放。
那天阳光正好，梁续走在那条出校门的路上，看着身边儿跑向教学楼去的学生，渐渐看入神了。大半年以前，自己还步履彷徨的在这条路上，等待着门口的试炼；七年之前，自己背着双肩的书包初次踏进这里，想着要当上这里的“老大”。
如今竟是要说再见。
他隐约记得在这里上初中的时候，曾经好端端的黑过一次天。
正上课的政治老师都吓呆了，将粉笔当做烟往嘴里放，引得学生们哄堂大笑。
那是他见过最罕见的气象灾害，他以为这会成为当地人心中永远记得的大事儿，也确实上了第二天的报纸。
可也许是因为当时网络还不发达的原因，几年之后他想起之时，再在网上搜索，却无论怎么换关键词，都再也搜不到它出现过的迹象。他不知道那天的黑色笼罩了多大的面积，有多少人共同见证过。
空白的网络让他怀疑起记忆的真实。原来时间真的会抹去一切，从没给过他喘息的机会，新的人便会带着新的事情向他跑来。
所以多年之后他还常端着咖啡努力回忆，真的曾经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在一所普通的学校中，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么？还是因为太久远而变了形，多出好多不曾经历的细节。
只是有些东西他忘不了，曾经叫嚣着的“哥们儿义气”，变作了一瓶名叫酸楚的香水，洒在了那一年杂乱的纸页之上。
高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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