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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陌陌

小说:不知先生少年行作者:不知老先生字数:4973更新时间 : 2021-03-10 13:45:00
“我有个姑姑,早年间去了国外。我七八岁的时候,她回来过一次,给我带了一个木偶。木偶很大,也很精美,她怕弄坏了,一路上用手拎着。

  长大后再听到关于她的故事,在父母的口中,似乎不尽如人意。他们说,她变得很虚伪,每逢回来,便会吹嘘国外有多好多好。还说自己与一位□□大哥谈了恋爱,可惜那大哥没过两年就病死了。她说他死的那天,上百万人为他送行。

  上百万人,父母每当讲起这些的时候,便会笑个不停。他们说,她只是在一个落魄的城市里,开了家按摩店罢了。

  再后来,她便很少回来了。

  我看了那部关于松子的电影,总觉得似曾相识。也许我的那位姑姑亦是如此,可惜一个人的跌宕,诉说起来总是那么无力,而听众,也各有各的心思。

  我常幻想,一间房间里,坐着一个已不再年轻的女人。

  她的人生很精彩,可汹涌而来,又汹涌而去,只剩下这一个空房间。冷清的光映着屋里陈旧的摆设,安静的能听见时间走过的滴答声。

  她只能这样静静的坐着,点燃一根烟,看着窗户上映出的自己,沉醉在回忆之中。”

  ——吴越(2020)

  

  “走啦——”

  莫凝从后面用力的推着原斌的后背。原斌却刻意似木头人一般,只待她的手挨上,才不情愿的向前走出两步。

  “走啦走啦走啦——”

  莫凝将声音拉的很长,每次推动之时,齐肩的短发都会甩起来,在下颌旁摇晃。

  人群三三两两的,向着出口的方向汇聚。

  

  原斌突然使坏一般,闪过身子让到一边,莫凝扑了个空,险些摔在地上。她回过头,冲原斌做了个生气的鬼脸。

  “走喽,”原斌向前欢快的跑了起来。

  那个夏天,夸张的巨型糖果和彻夜的霓虹灯光,似乎大阪的风中都沉浸着糖果味道。像酒吧里的水烟一般,堵在每一口呼吸之间,甜腻的让人发疯。

  “走啦,”莫凝偷偷追上他,似身边的情侣一般,将手小心的环绕在原斌的肘腕之中。圆润的两颊上,蓄满绯红。

  

  原斌总算走到山坡之上,过了一栋灰砖牌坊,是一道白石头桥。桥上的积雪很厚,踩到最下面,便是更光滑的石板。

  原斌抬起头,向四周望去,除了正前方的山包外,无非是裸露的赤黄色农田,勾勾丫丫。时不时有几栋土味十足的瓷砖式院落,点缀在其中。

  那个吃金枪鱼三明治都不要加热的女孩儿,竟葬在了这种地方,应不是她自己选的吧。

  

  若是她自己决定,应是哪里呢。

  或许是海里吧,赤条条的来,赤条条的走,更符合她的性格。

  周围安静的吓人,只有远处农户中的犬吠声依稀能听见。他顺着低矮的山坡走上去,每一步似乎空气都变得更加稀薄,重心越来越低,像有无形的手在扯拽着心脏。

  

  好在并不怎么难找,在那一片“慈父”和“慈母”中,那个“爱女”有些显眼。

  黑色的墓碑前,放着两束花儿,黄色白色相间,外面用莫兰迪色的纸包着,从款式来看,想必应是她曾经的同学或朋友。前面的石台上放着各类贡品,竟也都是些女孩儿喜欢的蛋糕类样式。靠前的地方,放着一个黄棕色的方形小盒子,里面还在低声唱着经文。

  正当中的那张照片,回忆起来,是她好多年前的样子了。

  原斌竟然什么也没带,想到这些,他愈发感觉到自己的可笑。一直以来,他真的什么都不能给莫凝,他只是一味的在索取,她的□□,她的青春,而后当莫凝在深渊之时,向她说再见。

  一个“无声歌者”于心中狂躁的挣扎着,嘴张的很大,却发不出一丝声音。每一次尝试的呐喊,都吸掉了体内所剩不多的活力。

  

  “小伙子?”

  干涩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原斌隐约分辨出是位女性。转过头,是一个同样眼眶微红的女人。女人五十多岁的年纪,头发却满是灰白,嘴唇张开,微微的有些颤抖。

  “你是——”

  原斌转过身,快步走向对面的甬道,逃出了女人的视线。

  

  他在路边拦了一辆车,坐到后座上,却不知道要去哪里。

  他有些后悔,倘若在知道莫凝自杀的第一时间赶来,也许还能见她最后一面。可那又有什么作用呢,去隔着玻璃罩子看着她最后的形容枯槁么。

  或者他当时如果上了那趟车,同她一起回去,这一切是不是便不会发生。

  

  可那又能如何呢,他清楚地知道,他和莫凝从不可能有未来,即便她没有吸毒,结局也是一样的。

  他想要的,无非是一个在他生活的城市里家境殷实的大家闺秀,能让自己和母亲不再为了生计发愁。是一个贤惠的,寡淡的,将日子过成死水的干净女人。

  所以自己欠莫凝的么,或者说,自己是骗子么。从十年前便开始,将她压倒在宿舍床板上的一刻开始,自己到底做了什么。

  收音机里一个浑浊的男声在“啦啦啦”个不停,原斌看着脏兮兮的座套,身体越来越沉。

  莫凝幻想过两个人的未来么?他努力去回忆,却只能想起她在床上搞怪的一幕:

  “你是电——你是光——”

  她的脚趾踩在被子上,随着扭动带起一条条褶皱。胸部稍有些松垮了,和着自己打的胡乱节奏,孩子般毫无顾忌的晃动着。嶙峋的肋骨,像热带傍晚棕榈叶投射的影子,在幽暗中若隐若现。

  那脸上的笑容,倒真如初见时灿烂。

  

  他突然感觉喉咙似被硬物顶住,肩膀止不住的颤抖。

  “如果换一个时间认识你,可能会有更好的结局。”

  “师傅。”

  “嗯?”

  “这歌叫什么?”

  “阿拉善。”

  “嗯?”

  “阿拉善,一个地名。”

  “去机场吧。”

  “好的。”

  

  他本想要的只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洒脱一次,放飞一次。

  可惜这座城市,与他想象的太不一样。

  

  他甚至无法直接飞到那里,而是在银川下了飞机,坐上了凑满三十个人才走的“合法大巴”车。直到眼瞅着又落了三架飞机,司机才拧上了水壶盖子,摇摇晃晃的冲着山开了出去。

  山脉的颜色从一路从赤红变到阴面的苍白,隐约看见两块赭石色的界碑,宣告着进入了内蒙境内。

  

  他在一片空地中下了车,脚下已冻成了冰,嗓子眼却干的要冒火。抬起头,阳光还是一如既往地灿烂,照的人留不下一丝影子。也许是酒精掏空了身子,让人在炙烤之下有一种变透明一般的空洞晕眩。

  太阳升起的方向,远远的有云层压在祁连山之上。而另一侧,则是各种气派的“公家”建筑和酒店。民房则似伤疤一样藏匿在角落之中,低矮的,见不得人的纹着各类宣传口号。

  临街的地方,也开着各式各样的店铺,甚至还有德克士和串串香。若论特色,无非是招牌上多了些蒙文,也多了些卖牛肉干的字样。

  多数都是不开门的,它们似也有冬眠的习惯。即便是最中心的街道上,能瞅见的车子屈指可数。除此之外,与大多数的旅游城市并无差别。

  他很怀疑那个唱歌的人,到底有没有来过这个无趣的地方。

  

  他漫无目的的走着,向着那座积着雪的山峰,心想即便能到山中去走走转转也是好的。可穿过了山前那条望不到边的路,便没有再往里的路径了。

  他百无聊赖的躺倒在路边的长椅之上,痴愣愣的看着近在咫尺的天空。

  躺了好久,他终于确定了一件事情,无论凝视着这蓝色多久,那卑劣的负罪感也没有消散掉。从来也没有什么净化心灵之旅,只是网红经济下的自欺欺人罢了。

  

  一阵唱经声响起,原斌吓得轱辘起身子。

  一支驼队远远的,踏在柏油马路之上,向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寒风之中,走在前面的是女人穿着黑色的棉袍子,裙摆上有似马赛克一样的刺绣图案,手拿转经筒不停的摇晃着。男人们手上牵着驼绳,带着宽沿儿的帽子,本就黝黑干瘦的脸隐藏于阴影之中。

  在他们身后是一群喇嘛,黄帽红袍,整整齐齐的排着队。他们唱着令人费解的经文,脸上是安宁与祥和。

  原斌远远的跟上了他们,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走着,一直走了大约三四公里,才在一栋小房子前停下。

  

  这是一座三层小楼,与其他周围的房子不同,似一个方形的土盒子,似乎刚刚立在这里不久。围墙每一层刷一圈粉黄色,房间的门口都有一排裸露的栏杆,不同颜色的衣服晾晒在上面。

  在这样的城市还住的这么拥挤,想必也不是什么富裕家庭。

  门口挤着几个年轻人,从穿着来看应该是去过城市的样子,都是差不多的长脸盘,肤色黝黑,大鼻子。他们静静的等在门前,有的揣着手,有的斜倚在门框上。

  透过他们看进去,是一个被厚重的墙分割开的狭窄天井。早到的喇嘛坐在地上,带着似唐三藏一般的千佛冠,嘴里急匆匆的念着经文,循环般一遍又一遍。

  

  原斌不敢进去,和那几个打扮较为“时尚”的年轻人站在一起,向内窥探。年轻人见有陌生人来,倒是也热情的开了腔。

  “他家有福气,能请来喇嘛。”

  最“时尚”的那个小声的嘟囔道,虽然语调并不平整,但原斌还是能听的出来这是在照顾自己而说的普通话。

  原斌知趣的回应道,“这念的是什么?”

  “祈请有情众生,永远不离无丝毫苦难,的幸福,”年轻人磕磕巴巴的复述着,“远离,亲疏好恶,永驻平等的无别境中。”

  “他是背的,”旁边一个更瘦小些的男人笑着插言道,普通话更生涩了一些,“他还俗了。”

  “嘿嘿,”年轻人尴尬的笑笑,却也没有否认经文里的意思。

  

  原斌揣测着话里的意思,“是有人——过世了么?”

  他的话引得周围几个年轻人纷纷侧目,表情中似有不悦。

  那个年轻人解释道:“是有孩子出生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原斌赶忙为自己的冒失道歉。

  “都是一样的,”年轻人侧过肩膀:“生与死,无非都是受这,指引,来走一遭,起点和终点,的区别。”

  原斌还是觉得自己太过丧气,双手合十学着喇嘛的方式比在胸前。

  年轻人又往里看了一眼,“思想才是真实的,它像一条河。河上漂浮着无数的灯,在一个地方熄灭,又在下一个地方亮起来。”他扭回头对着原斌:

  “我们这一世,皆是脱不下的皮囊罢了。”

  

  那天之后,原斌在阿拉善唯一开着的一家旅馆住了下来。

  他每天做的事情,便是打开窗,看着远方的山,思考着自己的人生。他依旧每天会看手机,却不再与人主动联系,只要一进入聊天页面,便有一种莫名的疲劳感。

  

  似乎自己和这世界间,隔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领导的关心从最早的“?”,一直变成了“什么时间来办手续?”。

  他几次拿起,却还是什么也说不出。

  一个星期后,他将方便面的盒子清理干净,下了楼,在路边的“珍珍美容美发”里,给自己剃了个寸头。而后买了一瓶水,向着年轻人帮他约好的那间寺庙走去。

  

  在路上,他又想起了那个困扰过他很久的问题。

  这世界是真的么。

  这个概念可能是来自于原斌初中唯一听过的一节政治课。老师讲的信仰有三种,唯物主义,客观唯心主义和主观唯心主义。其中客观唯心主义即是信鬼神;而唯物主义则是正确的,是建设社会主义的基础。

  唯独有一个主观唯心主义,老师没有细说,书里也没有细讲。只是说有一个问题,证明这种想法有多可笑。

  唯物主义者问:“你如果说世界是因为你存在的,那你何不从这里跳下去呢?让我们看看世界有没有消失。”旁边的配图里,画着一个站在悬崖上的人,那个人瘪着嘴痛哭流涕。

  

  然而那时的原斌看到这个说法,却有些怀疑,总觉得其中暗暗有些逻辑问题:

  “跳下去我的世界就结束了,我管你的世界结没结束干什么?”

  也是那几年里面,每当他拿着不及格的考卷回去的时候。母亲便会摆出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来训斥,用手拍打他的脑袋。而后还会用哀其不幸的神情一个人缩在沙发的角落里掉眼泪。

  “你就是想我早点儿死。”她总会这么说。

  于是时间长了,原斌便会拿着卷子在小区院子里转悠半天,不想回家。到后来,每次转的时间都越来越长。天暗了,小区的草丛花坛里便开始模糊不清。

  他很想逃离这个神经质的气氛,于是坐在院子里的石头凳子上思考:倘若这一切都是假的,该有多好。母亲是假的,也许脖子上的一圈皱纹,就是假面具的拉链。家也是假的,生活的城市,太阳月亮,所有知识都是假的。世界的存在,无非是口传心授,他人意会的骗局。

  

  他隐约记得之前的一年里,美剧西部世界火了起来,他还和莫凝在床上讨论过里面的一些事情。

  “你信不信,我老早就想到这种戏了。”

  “我信。”

  原斌没想过她会有这种回答,只是把怀里的□□又搂紧了一些。

  

  若没有人需要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悲伤,那该有多好。倘若可以,他真的想抛弃掉到现在为止的人生,哪怕随便与人交换都可以。

  他像是听到了某种召唤,那天空之外,有无数只眼睛在看着自己,看着这只渺小的蝼蚁。

  看他在父母的眼光中,家庭的压力下,工作的境遇里,像是一坨被鱼线勾住的水草般不停挣扎。

  他们掐着时间,打赌他敢不敢走出来,抛开生老病死,抛开动物本能,抛开公序良俗,抛开时代社会,去直视那具始终在倒计时的躯壳,和包裹在其中,黑色的,密不透风的内心。

  他们想看原斌的答案。

  

  曾经幼年时的那些怀疑,本随着每一脚油门和每一顿饭局,慢慢的被忘却了。

  而随着离那寺庙的距离越来越近,这答案便同他一起,坐在了

  寺院的椅子之上。

  眼望四周,他竟依旧如此胆怯。

  

  他不知道那扇门意味着什么,他甚至想先用手机查一下,这里的教义能不能吃荤,什么算犯戒,倘若有一天后悔了,能不能离开。

  自己这是在犯傻吧,是是非非,真能轻如鸿毛么。

  

  那扇门打开了,原斌站起身,仿佛置身于玻璃栈桥之上。那种久违的恐高的感觉再次袭来,每迈出一步,他的手心便传来一阵阵握冰似的疼痛,耳畔似乎有万只蝇虫在盘旋鸣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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