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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木叶惊秋(二)

小说:雪满京华作者:飘篷字数:0更新时间 : 2021-10-27 15:47:12
詹事府与太医院相邻,  皆在长安左门外,对面即是各部衙门。是以冯京墨与何枢一行人也可算作同路。众官吏走在前面,相携回了府衙,  唯有周少蕴寻了借口,  默默落在后边。

        不多时,  先露面的却是个吏目。那吏目腿脚倒快,  似是有急事一般,提着药箱匆匆赶路。

        周少蕴拦住欲详问,  吏目坚决摇头,口风极紧:“太医院有规矩,  下官不敢多言,大人恕罪。”

        “倒是我唐突了。”周少蕴一叹,松开他的袖子,  微微欠身以表歉意,却仍立在原地不肯离去,目光望着来时方向。

        等到冯京墨时已过去约莫一刻钟。他一人步履从容,  低着头仿佛在沉思,直到有人拦在身前,  才恍然回过神来。

        “周大人。”冯京墨拱手一揖,眉头轻舒。

        翰林院与詹事府相邻,说来周少蕴与他还算旧知。只是数十年过去,  一人辗转朝堂,仕途通达;一人死守医术,  建树平平。

        周少蕴摆手,又侧身邀他同行。才走两步,周少蕴便开门见山道:“你我之间平素也不需要什么客套话,想必辛元已知我来意……”

        他顿了顿,  想起方才那吏目的话,终觉不妥,却还是决意开口:“太子殿下的病,究竟……”

        冯京墨放缓步子,语气平淡:“我不便多言,但还请大人放心。我等一同侍奉东宫,总归是盼着殿下好的。”

        他平视前方,眼睛盯着那条笔直的宫道,略默了一瞬,自觉口吻有些僵硬,便又侧首,轻叹道:“大人,容我多言一句,无论太子殿下如何,咱们都不该慌,更不能乱。”

        “这是自然。”周少蕴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所在的詹事府自然是拥护太子的,向来人心齐整,只是今日拜见的官吏众多,难免人多口杂。

        梁禄叮嘱的那几句,他记得清,未必其他人就能守口如瓶。

        冯京墨再不作声,只默默走着路。他一个大夫,这些朝堂之事他本不该妄加置喙,指不定哪一句就给晏朝带来麻烦。

        两人一路同行,因各怀心事,便也再没有谈论什么。

        冯京墨回到太医院时,众太医正在讨论后宫几位主子的医案。

        天气还未真正冷起来,素来体弱的几名嫔妃已先有征兆似的病了起来,大多是经年累月积滞下的沉疴,难以根治。众人议论半晌,连连叹气。

        冯京墨见此情景,招手唤来旁听的吏目,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低声问他:“出诊的医案可呈交上去了?”

        “刘院判去西苑为陛下看诊了,没有您的吩咐,小的没敢做主,便先压着了。”

        冯京墨一点头,拍拍他的肩。他亲自收的小吏目,还算机灵。又朝内一努嘴:“里头眼下是什么情况?”

        那吏目便掰着指头一一道来:“……西宫的李老娘娘头风发作,景阳宫的钱昭仪心悸难眠,和嫔娘娘是上个月得的肺痨,已挪出宫休养了,太医仍定时去诊脉,近日说是快不行了,连跟前的宫人都不愿意贴身服侍。还有其余两三个位份低的主子是风寒这些小病……哦,对了大人,九皇子近几日高热不退,几位太医直叹气,恐是凶……”

        他猛觉不该妄言,连忙又噤了声,将头一低,不再说话了。

        堂内议论声此起彼伏,无人注意到他们。冯京墨凝眉,也不斥责他,随口又问:“可禀到御前了?”

        皇帝子嗣本就稀薄,皇子行序虽也排了十几位,但夭折的夭折,多病的多病,在世的不过半数。

        “是。陛下遣太监去看过。静妃娘娘哭得泪人一般,可半点法子也没有。”

        冯京墨目色苍然一瞬,抬眸忽见一小吏拿了一卷医典正欲进去,便顺手接过书,也一头扎进众人的议论中。

        太医院设有院使一人,院判两人,其余御医、医官、医士、吏目等人员无定数。

        院使医术精湛,但年事已高,今年年初递了数道辞呈,皇帝皆未点头,只叫他好生静养,平时太医院内事务也尽数由院判暂且代理。两名院判中有一人奉旨前往南方,仅剩刘院判留在太医院。

        眼下刘院判尚未从西苑归来,众太医各抒己见,起初还一本正经地商讨,至最后已争论起来。一张嘴不够用,索性笔墨来凑,一人一个方子,几位年轻气盛的太医剑拔弩张,辩得面红耳赤,险些要打起来。

        末了,忽有人注意到冯京墨,随意问了一嘴:“冯太医不是去给太子殿下问诊了么?我瞧着那太监火急火燎,情况如何?”

        “难说。”他给了这么一句,顿时将众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待刘大人回来再说。”

        众人更为惊奇:“还有什么病是你冯太医治不了的?不妨拿出来给大伙瞧瞧,集思广益嘛。”

        冯京墨摇头轻哂,将手中的医典递给另一名太医,又搁下笔:“诸位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这却不是医不医得了的问题。”

        他在太医院向来惜字如金,这话又叫人听着有些傲气在里头。众人悻悻散去,识趣地不再多问。

        刘院判回来时已过中晌。平时请一次平安脉也用不了这样长的时间,众人一炷香之前便开始躁动不安,是以他一进前堂,便有人上去问情况。

        他展开脉案,又述明四诊之象。

        夏季暑气炎热,易伤肺金,而长夏生湿,病入脾胃。1皇帝脾胃一直虚弱,夏日因暑热经常饮食不振,太医便尤为注意。他偶尔想吃什么新鲜的,御膳房都得先问过太医院才敢做,或是直接换作药膳加以调养。

        但入了秋,值换季时节,暑热尚未完全消退,湿气渐重,皇帝病情加重是常有的事,是以常在御前的太医都有心理准备。只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彻底预防。

        刘院判发现皇帝又出现相同症状时也并未多留意,仍是按照往年的路子按部就班地开了药。

        只是此次去时,却猛然发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陛下火气旺盛之症尚未痊愈,身热多汗,心胸气闷,我前些日子开的竹叶石膏汤,清热生津,益气和胃。2去的时候御前宫人说这两天效果不佳,甚至竟有加重之势,再一把脉脉象大变。我去检查了药渣,以及陛下这几日的饮食,并未发现有何异常。这就奇了怪了……”

        刘院判将那份脉案反复琢磨,仍不得其解。众人也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冯京墨眼睛盯着案上的医册,沉思半晌,脑中猛然浮现一个念头。

        《得配本草》清楚记载:火剧中满,脾虚食少,火郁头痛皆禁用川芎。

        而他也明明白白告诉过太子,川芎长时间服用会耗气伤津。这可不是与刘院判的方子相冲了么。

        再回想皇帝这一个月以来的脉案,脉象有变不过半月,恰因皇帝体弱,药性愈显强烈。

        他知道晏朝当初瞒下蒙顶茶一事是为进一步筹划以反击对方,但并不知她竟敢直接动手动到皇帝身上!

        心下惊骇尚未褪去,忽然发觉刘院判朝他看来,眉峰微隆:“辛元可是有什么看法?我看你想得入迷。”

        不论其他人如何看冯京墨,刘院判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弟子总是欣赏的。

        冯京墨将头一垂,接过医案,轻道:“立夏洪脉乃其时脉,浮脉虽与其相似,但浮脉中、沉取时脉力减弱。大人医案中记陛下脉象浮而兼濡,暑湿外邪,气阴不足,乃伤暑常见脉象。3然而近些日子陛下居于西苑,不大可能伤暑,能致耗气伤津的,也未必就只有暑热。”

        “你分析得极清楚,”刘院判点点头,面色渐缓,“只是饮食上我大致也检查过,并未发现什么问题。”

        冯京墨站起身来,对着刘院判深深一揖:“大人,下官今日前往文华殿为太子殿下诊脉,亦诊得同样脉象,询问过殿下身边宫人,初步猜测为药物所致。太子殿下尚在调查中,是以下官不敢张扬,欲请大人做主。”

        众人顿时哗然。

        这不明摆着说有人下毒么,真要追究起来,可是弑君之罪,要诛九族的!

        刘院判当即脸色一变,霍的立起来:“即刻随我去东宫!”

        也顾不得喊随身药童,拉着他就要冲出去。身边反应过来的太医已替他拿了药箱递过去。

        冯京墨挣开他的束缚,倾身拦住他:“大人稍安勿躁,此事非同小可。眼下尚未有定论,若传出去,整个太医院恐怕都……”

        其余人在听得冯京墨说极可能是有人蓄意谋害时,已禁不住心慌意乱。大祸临头之际,自然第一个找的就是太医院。

        “大人,咱们暂且再等等……”

        刘院判强自稳住心神,摆手示意众人镇定下来,虚虚一擦额上的汗,勉力开口,语气冷硬:“今日之事,不许外传。”

        说罢暗自瞥了一眼冯京墨,发觉他也面露慌色,一时心底生了些怨怼:既然知道兹事体大,还要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讲出来,也不知你是机灵还是蠢笨。

        众人齐齐应是。

        太医院口风紧是出了名的,毕竟关于病患事关人命,不敢不谨慎。但其他地方就没有那么严密了,东宫染了怪病的消息通过各种“漏网之鱼”传了出去,西苑圣躬不豫一时间倒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至于这所谓的“怪病”,因太医没给答案,是以众说纷纭。或言太子过于操劳,或言有人蓄意下毒,或言厌胜之术,更有言东宫染嗜睡之症乃假意装演,实则懒惰成性以致积病成疾。

        消息传到永安王府时,王府外正乒乒乓乓施工。永安王听得头疼,厉声训斥匠人,教换王府牌匾的事过两日待他痊愈后再办。

        “一群势利的东西,这是以为本王不在了么!”

        永安王一咬牙,搂了搂怀里的儿子,面容不禁温和下来,吩咐王妃:“带堂儿去后院罢。”

        王妃默默福身告退,掀帘走时又回头望了一眼。下人正在给永安王脚上换药,他疼得龇牙咧嘴,却仍强忍着痛意,一张脸不可控制地扭曲着,想朝她笑一笑,却只能僵硬着点点头。

        永安王妃眼角一涩,鼻子微酸,却只作势伸手招呼乳母先出来。

        待永安王妃走后,永安王才扬首示意贴身侍卫金辟近前来。

        “金裘如何?”

        “殿下,他这几天病得厉害,高热不退之际满嘴呓语,只说在东厂再没有多供出来其他的东西了,求殿下饶恕。”

        “这套说辞本王已听厌了,”永安王看了看裹了纱布的脚,随意往椅子上一搭,一听见金裘这个名字,只觉得百感交集,“他全须全尾儿地从兰怀恩眼皮子底下走出来,本王虽体谅他,但也不可能再信他了。”

        “可东厂不用刑教人招供的手段多的是,他……”

        “本王不想听这个。罢了,你且说外面关于东宫的传言究竟为何,乱七八糟都是一些不着调的东西。”

        金辟便依言说一遍,仍是那些话,他也极为难:“只说是太医也未诊断出什么,大多由人臆测捏造。”

        “那茶太子还喝着?”

        永安王有些惊奇,自几月前太子驾临王府扬言要避暑那一回,引出来石喜,他还以为太子已识破了呢。

        “这属下确不知晓。但约莫十天前,咱们在东宫的探子隐约传出消息,说太子提了几嘴,说是今年的茶似乎格外有滋味,要人出去买呢。想来是没有断过。”

        永安王轻啧一声:“现在才查出来,怕毒性早已深入脏腑了罢。川芎倒也算是好东西,瞧她体弱,便当给她益气补血了。”

        只是那茶里除了这样的好东西,还有其他毒性甚微的草药,不常见,药性也不猛,只在关键处一击即溃。

        他侧过头,又问金辟:“当时那个大夫是怎么说的?得多长时间?”

        “过不了今年。尤其是太子速来畏寒,若能按原计划饮到冬季,她撑不过去一场风寒。”

        “但看如今的情形,我们得顺势帮她一把。也不必拖着夜长梦多,毕竟李家已经够让人失望的了。”永安王打了个哈欠,继而声音低沉:“过几日密请几位先生来府上,朝堂上势力式微,总得抓住点靠谱的权力。本王会给窦将军去信,请他们过来商讨。”

        窦平戈,乃平辽将军,辽东地区赫赫有名的总镇总兵。

        皇帝知晓太子又病倒时,已是傍晚。

        自刘院判走后,他一整天心绪不宁,已请道士来过两三趟,道士一开口即是这豹房有阴邪之物。皇帝浑身过了一阵冷汗,连忙命人去查。

        又思及中午刘院判所言,可能是饮食上不对,皇帝当即面色一冷:这难不成是有人要谋害天子?

        谁知还未查清楚,便有人来报,言东宫亦染病。一问可不得了,竟与他的症状有些相似。

        近日的确不思饮食,精神不济。

        只是往回想一想,太子这症状未免太早了些。皇帝直接派了兰怀恩前去探望,顺道又叮嘱一句:“你教她也查查,东宫是否也有阴邪之物。”

        兰怀恩领旨告退,临出门前对正在仔细搜查的孙善使了个颜色。晏朝眼前这一计,他是心知肚明的,是以并不着急。

        一路经过某些宫院,忽嗅到桂花的浓郁馨香。他猛然意识到,原来秋意是这样突如其来地渐深的。

        今年四季行过的痕迹,全在她案角那瓶花里了。他从未这样仔细地关注过花期。

        他放慢了脚步,唇角莫名漾了柔和笑意,吩咐随行太监先等着,自己钻进了那所无人的宫院。

        作者有话要说:  注:1《伤寒杂病论》原文:“暑气炎热,肺金则伤。湿生长夏,病入脾胃。燥气先伤,大肠合肺。”

        2竹叶石膏汤,参考《中医方剂大全》

        3参考《伤寒杂病论》、百度、《脉学阐微》

        ps:中医这块,外行人只能尽力,或许错得离谱,我认真查,您随便看~别听我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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